《客从金陵来》林落风痕

30、全文终

　　直到开春时分，薛姨妈也不见有好转。

　　王夫人也常来薛家坐着，说不到几句话就会提及儿女的亲事。她在宫里做娘娘的长女死后，人也似变了个样子，性情也容易焦虑起来，薛姨妈却不甚热衷，反应都是淡淡的，漫应些言语也不过是推诿罢了。

　　这天薛姨妈在病榻之上，对着宝钗忽然提起了尹昀来。

　　宝钗端着药碗的手一颤，垂下头去平复好心情，继续伺候母亲吃药。

　　薛姨妈叹道：“那孩子也不知走到哪儿去了，可我知道他不会抛下我儿的，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的……”

　　宝钗再想不出娘亲会说出这话来，也不知她这些年来的心事竟都让娘看在眼里了么，就听着薛姨妈又道：“那年你在蘅芜苑中病着，多亏了他请了神医来救命，那段时日我就明白了他对你的心，后来才放心将薛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也是我的私心，利用了他这片情意。如今你哥哥不在了，我眼看也要去见你父亲了，家中只剩下你一个，叫我如何放心的下……若是尹昀回来，一切就依了你的心思吧……”

　　薛姨妈阖然长逝，宝钗听了母亲的遗愿，不过是落叶归根四个字。在这京都里似做了一场最后的繁华大梦，临了才知终是不能反认他乡为故乡了。

　　薛蝌送薛蟠灵柩回金陵，至今未返京，王夫人坚持不允宝钗扶灵回金陵，就遣贾琏代为相送姨母。宝钗私下托了贾琏将莺儿也带回金陵，她们主仆一场，就让莺儿为她尽孝了，待孝期满了，也好在金陵地面上寻个合适的人家托付了这丫头的终身。

　　启程的那一天，宝钗一身素服相送了一程。贾琏遥遥地回望了一眼，宝姑娘站在飞花如雨的春日里，却像立在一片碎琼乱玉之中，清寒之极。

　　薛家无人主事，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唏嘘了一场，抹着眼泪哭了一回妹子，只说让宝钗放心，万事都有贾府与王家照应。薛家在京中的铺子里也让王夫人安排了人去监管，老管事们近年来都是听姑娘与薛蝌的主意的，都来问宝钗的意思。宝钗无心理会，只说随他们的意，却让人清点了在京中的房屋田产，尽数交到了邢岫烟手中，让她先拿好了，等薛蝌回来自会料理。

　　王夫人又说薛家眼下已无人在了，宝姑娘一人在外住着不便，就让她搬回了初时来京时住的贾府东北角上的院子里。一对小儿女都在孝中，婚期之事早搁置了下来，但也早已定了婚约，王夫人却说不过是让宝玉与她见不上面也就是了。

　　这一年宝钗也已十八了，入京五年，人事全非，却又回到了此地。

　　梨香院中像是什么都不曾变动过，她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能想得起来那年母亲坐在外厅里见各位太太们，她独个在里面做些针线的情景。她再缓步走了出去，看着爬满青苔的院落。

　　恍惚中有人风神潇洒，含笑道：“薛姑娘心中，想来容不下这么多人。”

　　有话想要脱口而出，蓦地红了眼眶，慢慢地闭上了眼，倚在门上，缓缓听那落花成冢。

　　不知是谁偷换了流年。

　　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宝钗走出院子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兵荒马乱，入耳的是风声呼喝声与哭泣声。

　　入京后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仿佛早有征兆，这富贵繁华之乡，从来不是双眼所见的那般歌舞升平。

　　她却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心中竟是一片平静再生不出惊惧来，不过想到这就是自己的结果了么。

　　忽然有人来到了她身后，一种熟稔的感觉忽的投入了她心底，还不及回头，那人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如在梦中，亦如梦中一般只知道跟上他的脚步。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她知道，他回来了。

　　从梨香院通着外街的门出去，他扶她上了马，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荣府。

　　“我们走吧，薛姑娘，大厦已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依言转过头，倚在他怀中，走向另一条不知归路的前途，却始终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着她。策马疾驰，喧闹声呼喊声渐渐地远去不可闻。

　　身后火光冲天。

　　(全文完)

　　番外携手红尘

　　我看起来就这么像坏人么？方小侯爷摇着扇子苦笑道。

　　虽说初次相见时，他是轻佻了一点，但那人也在，他能对他的女人做些什么呢，至于此后美人对他避如洪水猛兽么？

　　再说起后来他做的事，虽是语焉不详含糊了些，拿着一把折扇让薛家小姐误会其人已死，从而在家中大病了一场险些送命，但他原本是为了帮尹昀试探心上人的心意么，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当然，此事断不可让那人知道了，否则也不知颈上的脑袋还保得住不了。

　　薛宝钗对他盈盈一拜，谢过小侯爷还琴之情，以及前些时候对尹昀的照拂，却绝口不提小侯爷交与她折扇之事。

　　方小侯爷自个却有些心虚了，干笑两声忙道，嫂子无须多礼。心中不得不暗赞一句，果然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聪明而不外露，却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瞧得分明，行事也是妥帖得挑不出半点不舒服来。饶是他，现下都有些羡慕尹昀的好福气了呢。

　　尹昀当日重伤，在侯府中昏迷不醒了数月，若非有小侯爷在确也难逃一劫，然他们早有过命的交情，凡事早已不用多言。这天他是带着宝钗来辞行的，两人就要南下了。

　　方小侯爷笑道：“烟花三月下扬州，确是风雅得很。祝贤伉俪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看着那两人转身而去，他用扇子遮在了眼上，挡住了日头，想着：终是走了，他又成了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骏马系在绿杨下，见了主人奋蹄嘶鸣。

　　薛宝钗问道：“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尹昀笑道：“薛姑娘可还记得画中的江山，那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我父母的故居也在那儿。那年上京前也曾想过，若有一天恩仇得偿，与其孑然一身江湖漂泊，不如从此隐居在故乡，秋月江风为伴，了此一生。幸而苍天不负，能有人与我携手同归，爹娘在天有灵，必也是欢喜的……”

　　薛宝钗赧然垂首，心中却悠然向往着他说的故乡古城。原以为这一生已逃不出命数，用尽心智筹谋一场到最后也不过是心冷如灰地听天由命；以为这一生与众姐妹无异，不过是用红颜一瞬为那摇摇欲坠的腐朽家族献祭。

　　何曾想得到能有今日，一如当年心中的祷愿，不愿高墙深院，只求一世自在安稳，不求侯门公府，只愿有人厮守一生，相携终老。

　　策马扬鞭，三月春光无限好。

　　他与她，携手此生，红尘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