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芙蓉序 ...
-
袭人离了王夫人的屋子,慢慢走进园子里去,举目望去,万物肃杀的季节,在她眼中却是风和日丽。
方才在王夫人跟前,未等问话,她就说了一句,“太太还是想个法子让二爷搬出园子来吧。”然后一字一句地将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如今二爷也大了,家里的林姑娘虽是姑表姐妹,到底是男女之分。二爷的性子太太也是知道的,今日已是闹到这般模样了,府中人多口杂,若是有心人看在眼里,传出去的话但凡有个不好的,二爷就是品行有亏,太太在老爷面前也无话分辩。我一想到此节,日夜悬心,若是不说与太太听,也就对不住太太的厚爱了。”
王夫人听她说完,起初有些震惊,到后来觉得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半晌才缓缓道:“你能有这个心,我素日里就没看错你。打从你的分例银子从我这拨那日起,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我已是把宝玉托付给你了,你若能细心周全,保全了他,将来必有你的结果。”
袭人想着王夫人的话,心中一阵舒坦遂意。自从那次借了金钏儿之事,她在太太面前进言,说宝二爷每日里与姑娘丫鬟厮混在一处,总不是正道,更要防着不懂避讳的小人乱嚼舌根后,太太就对她另眼相看了。不但常常唤她去问宝玉的事,更是每月从自己的分例银子里拨出了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一切待遇都比照府里的几位姨娘来。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只不过是顾忌宝玉还未到谈婚论嫁之时、老爷未必肯应允在宝玉屋里放人,还未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
不必太过心急,该是她的总会是她的,连林姑娘平日里也会玩笑地喊她好嫂子。那声嫂子喊得她心里既受用又慌张:这个称呼戳中了她的心事,即使是梦里听见的,也会忍不住笑意从心底漾出来;换作别的姑娘这么喊,若是相熟的,她只会当作是玩笑话,并不往心里去;但林姑娘虽也是打趣,她一边回说“姑娘莫要说笑,我受不起”,一边心内却像有根看不见的刺在那。
林姑娘从来待她是和气的,但是她却总想着林姑娘的性子,怕是容不下宝二爷的屋里人的。她这些年看着二爷和林姑娘吵闹着又和好了,看着他们两人眼中没了旁人,看着越来越觉心惊。
那一日,在游廊上听到了二爷的痴话,他说,好妹妹,我的心事再不能说与别人听,这些年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只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呢。她听了骇然,等二爷回过神看清了眼前是她、一句话没说地走了,她回想方才的情形,明白那些话是说给林姑娘听的。从那以后,她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话,日夜思虑难以成眠,今儿终是趁着这场混乱将话说了出来。
她的话中带到了林姑娘,太太却没有露出不豫之色,表态的那几句话更让她心中安稳了许多。刚才到太太那边时,她还听丫头们说今儿宝姑娘也来了,这会子正去探望二爷呢。她时常思量着,如果将来的二奶奶是宝姑娘那样宽和豁达的人,那大家才好长久地相处呢。
她一路想一路走着,忽然瞧着前边一丛木芙蓉树,此时不是花期,在道旁并不打眼。却不知怎的,忽的有个冷笑声撞进了她的心里:“正经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
娇俏而泼辣,是晴雯的声音。她恍惚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晴雯已经去了。
有一回她听见晴雯和宝玉拌嘴,她赶出来说了句“一时我不到,就有事儿了”,又说了句“原是我们的不是”,这句“我们”指的自然就是她与宝玉。那时太太还没有正经抬举她,但打从来到宝二爷屋里,她就一心只有二爷一个人。何况提起宝玉屋里的丫头,谁不是想到她袭人这头一个贤惠的,晴雯与麝月秋纹她们,哪一个能与她相比呢。
晴雯却冷笑着说,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就不害臊地称起“我们”来了。这话堵着袭人的心口,纵是她与二爷早有了旁人没有的亲密,却也不能启齿。等到太太拨了姨娘的分例银给她,虽是私下的授意,欠了正经的名头,但却是让她吃了定心丸一般的恩典,却听着晴雯说了一句“一样这屋里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偏偏宝玉不知怎的,和晴雯越来越亲近了起来,整日里听她的话胡闹,做什么都纵着她的性子,撕扇子换千金一笑这样的荒唐事已不算什么了。袭人当初最被宝二爷看重的时候,若想趁他哄着自己的时候劝诫几句,也必要选个适当的时机和话头,万一拿捏得过了,反而惹得二爷不快,事后还要陪着小心去哄他回心转意;可她看着晴雯与二爷说话越来越随意,而二爷每日不被晴雯刺上几句,倒似不能活了一样。
还记得那日二爷担忧晴雯病情,说起院子里的海棠花无故死了,怕是应在晴雯的身上。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晴雯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比不到晴雯的身上。就算她晴雯生得比被人都好些,却也更让人觉得太扎眼了;就算是她晴雯手巧,这府里再没有人能及得上,也不过能补一件雀金裘,生个病却被二爷天天当小姐一样地供着。
到底是惹了太太的眼,将晴雯赶了出去,袭人还不及温言劝慰二爷,做好解语花的本分,再想不到二爷竟疑心上了她。虽说这些年相处已经摸清了二爷的性子,几句话一番作态就让他打消了疑忌,然而那天二爷去做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时却是避开了她的,好在此后二爷待她与往日也看不出分别来。
她绕过那丛木芙蓉,一步步继续走着。是啊,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她争这第一的位序。她素来心里都把自己看作是老太太指给宝玉的,她平日里虽是端着不在旁人面前与爷们胡闹,却是早就把整个人都交付了出去。不过欠了个名分,但她却是二爷最亲近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够取代的。直到那日听老太太说,早年相中的给宝玉的屋里人是晴雯,那时她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说。但人死如灯灭,晴雯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宝玉身边最贴心的人,只剩下她了。
袭人慢慢地走进了怡红院。那年她回家去了几日,二爷亲自去接她时,她就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坐着轿子被抬进府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