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与人偶师》天暖晒被子

1、第 1 章

　　001

　　今冬的第一场雪，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这幢从祖父那一辈修筑起来的小木屋有些陈旧，不过还是很结实。壁炉里的火暖烘烘的，借着火光，人偶师手中的刀一点一点细细雕琢着。她太专注于手里的工作，所以小木屋的门第三次被敲响时才引起她的注意。

　　“真是不得了的雪呐。”
　　门外的男人披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声音很好听：“我是过路的旅人，找不到避雪的地方，可以借宿一晚吗？”

　　人偶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开身子让旅人进来，又接过他的斗篷抖落上面的雪。

　　旅人脱下斗篷，看起来瘦削了不少，他有一张年轻而漂亮的面孔，柔软蜷曲的金发让女人看了都会嫉妒。他像是对这小木屋早就熟悉了一般，径自坐到壁炉前的躺椅上，放下拿在左手的木杖，打开右手中的行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三只人偶摆在膝盖上。

　　人偶师这才开始说话：“您是那位魔法使吗？”

　　被认作魔法使的年轻男人笑眯眯抬起头：“你听过我的事吗？”

　　“祖父常常给我讲您的事，父亲偶尔也会说起您。他们说您总是一边旅行一边表演人偶戏，但总有一天，您会到这里来。”

　　魔法使轻轻抬起手，他修长的手指并没有接触到人偶，人偶却随着他的动作起身、走动，开始跳舞。
　　魔法使的脸孔健康而年轻，但他灰蓝色的眼睛，苍老得仿佛经历了一百年。
　　“那你一定听说过那件事了，我付出了代价，该由你来实现我的愿望。”

　　“我会实现您的愿望。”
　　人偶师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如果我能做到，我会实现您的愿望。”

　　002

　　魔法使留在了这个小镇。

　　他会在每一个经过的地方停留、表演人偶戏，然后离开到下一个地方。人偶师在小木屋里雕琢着人偶时，常常能从小窗里看到表演着人偶戏，他的身边，总是满满围着小镇的居民。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和那么多的故事，他操纵着人偶，人偶操纵着人们的喜与悲。

　　人偶师低下头，日复一日地做着人偶。
　　这是从祖父开始传下来的手艺，父亲做得不怎么好，但是她常常会得到祖父的夸赞。
　　祖父与父亲都已经不在了，她想她必须要承担起祖父的嘱托，继续做人偶，然后实现魔法使的愿望。

　　人偶师是在天黑时完成的工作。

　　魔法使也是在天黑时回到小木屋。

　　魔法使把三个人偶摆在人偶师面前，他的声音和平时一样轻快，他的眼睛和平时一样苍老。

　　“这三个人偶，帮我修补好吧。”

　　三个人偶都陪伴了魔法使很久，他们的关节有些不灵活，他们的服饰也磨损了不少，但是他们的脸庞和从前一样漂亮，他们的眼睛也是那样闪闪发亮，简直就如同是活的一样。

　　“我不一定能做到，正如我不一定能实现您的愿望。”人偶师如是说。

　　“不，你一定能做到，只有你才能做到。”
　　魔法使眯起眼睛笑着，他实在是漂亮得让人嫉妒。

　　人偶师不能拒绝魔法使的要求。
　　“好吧。”她点点头，“请让我和他们说说话吧。”

　　人偶师把人偶抱在怀里，她给那个漂亮的少女人偶理了理头发，又把那个退伍兵士人偶的领子理好，最后把那个年轻鞋匠人偶头上的灰尘擦掉。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歪一下头，像是在专注听着谁在说什么。

　　魔法使有些坐不住，他在这个已经很熟悉了的小木屋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的斗篷展开又折上，终于耐不住性子叫了人偶师：“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听说了很多他们的事。”
　　人偶师放下人偶，又帮它们打理了一下衣服：“那个很漂亮又有点高傲的女孩子，她曾经是某个国家的公主，她的叔父杀掉她的父亲成为那个国家的国王，她的国家又被敌国占领，她成为王宫里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她被一起流浪的士兵先生和鞋匠先生收留，鞋匠先生有点讨厌她，但是她很喜欢鞋匠先生做的早餐。她不讨厌和大家一起旅行。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士兵先生和公主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他是那个国家最勇敢的战士，但是国家灭亡了，他只能去流浪。他收留了公主，因为公主很像他已经死去的小女儿。他的枪法很好，每次都给其他人打猎物吃，但是他已经没办法再射杀敌人。他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鞋匠先生虽然长着娃娃脸，其实是三个人里面最大的。他的故乡发生了瘟疫，村子里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死了，到了别的地方，别的地方的人也会因为他故乡的瘟疫赶他走，只有士兵先生愿意和他一路流浪。他的料理技术很好，但是做鞋的技术很糟。他不喜欢说谎，但是带着公主一起流浪，总是为了隐藏公主的身份说谎让他很讨厌。他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人偶师看着三只人偶，她很少有表情变化，但是这一次难得露出普通女孩子一样的表情。
　　“请把这些孩子交给我吧。”

　　003

　　人偶师花了三天时间修补这三个人偶。
　　她把他们的关节处重新打磨，使他们的动作更加灵活；她给他们的五官重新上色，使他们的表情更加灵动；最后，她把三个人偶破旧的衣服换掉，重新缝制了三套新的衣服。
　　公主的衣服不再是那样华美，因为她希望衣服更方便活动，不过冬天实在太冷，她又要求了一件披风。士兵先生对衣服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不过他希望能把旧衣服上的袖章缝到新衣服上，因为那是出征前女儿送他的礼物。鞋匠先生任性地要求送他一套气派的礼服，但是很快发现平常穿出去实在很不方便，于是只能换成和从前差不多的一套衣服。

　　人偶师重新把人偶还给魔法使的时候，魔法使已经有些等不住。镇上的人们一直期待着他的人偶戏，重新拿回人偶，他就迫不及待地给镇上的人们表演。
　　观众们和从前一样围在魔法使身边。
　　他们说魔法使的表演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他们说开心的地方让人更加开心，悲伤的地方让人更加悲伤。但是和之前一样，魔法使的表演吸引着人们从早看到晚。

　　那天又下了雪，是魔法使来到这个小镇后的第二场雪。

　　魔法使回到人偶师的小木屋，和人偶师一起烤着火。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开心，他的眼神也比平常更加苍老。

　　“再给我做两个人偶吧。”他这样要求人偶师。

　　人偶师看着魔法使，火光蹭着魔法使的脸，他的脸上也仿佛有明亮的火光。
　　人偶师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但是人偶师无法拒绝魔法使的要求。

　　004

　　人偶师花了七天时间做人偶。

　　这七天魔法使一直在镇子上。
　　他还是会去表演人偶戏，偶尔也会到镇子周围走走，不过他每天都会来看人偶师。

　　“我不会在每个地方停留太久。”他常常会这样告诉人偶师，“我会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旅行。”

　　“我会实现您的愿望。”人偶师每次都这样回答。
　　她是镇上最好的人偶师，她有灵巧的手指，她做的人偶生动得仿佛它们曾经存活，这样美丽的人偶，镇上的人们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人偶。
　　但是魔法使并不需要那样的人偶。

　　人偶师在七天后把人偶交给魔法使。
　　那是一对模样有些相像的人偶，一个是美丽温柔的少女，另一个是英气勃发的少年。

　　“他们是一对姐弟。”人偶师如是说，“姐姐是有钱人家的帮佣，她是个哪怕别人对她发脾气也会微笑的人，她唱歌很好听，有时候也会在主人家的宴席上帮忙。弟弟也在有钱人家做粗活，他的力气很大，虽然讨厌姐姐做汤时候放萝卜，但是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姐姐。他们小时候家里穷得连小孩子的食物都供不起，所以父母在出去砍柴的时候把他们扔到山上，他们就再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他们相依为命，一边乞讨一边流浪才活下来。但是现在，他们还是想找到自己的故乡，见见爸爸妈妈。”
　　人偶师把两个新做出来的人偶放到之前的三个人偶身边：“公主想要一个年龄相近的玩伴，士兵先生希望能有一个人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保护公主，鞋匠先生希望有人能给自己的工作打杂。我想他们应该能好好相处。”

　　魔法使饶有兴致地抱起两个新的人偶。那两个人偶都很漂亮，有着精致的脸孔和健康的身体，尽管他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魔法使。
　　但是魔法使很喜欢这两个人偶：“真好吶真好吶，又可以表演新的人偶戏了。”
　　他笑眯眯的，开心得就像个小孩子，尽管他的眼睛那样苍老：“我想表演新的人偶戏，你想看什么样的人偶戏？”

　　“我不看人偶戏。”人偶师回答。她确实一次都没看过魔法使的人偶戏，因为魔法使表演的时候，她永远是在小木屋里工作。
　　“您去表演大家喜欢的人偶戏就好。”

　　魔法使就和从前一样，在小木屋外面表演人偶戏给镇上的居民。
　　新的人偶吸引了新的观众，围在外面的观众比平时多了一倍，魔法使操纵着五个人偶，和操纵三个人偶一样熟练。

　　人偶师在小木屋里工作，观众们的笑声通过小木屋的窗户传进来，但是人偶师仿佛没有听到。
　　人偶师不喜欢人偶戏。

　　005

　　小镇的冬天越来越冷，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就又积了厚厚一层。

　　魔法使还是没有离开小镇。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出来表演人偶戏，下雪的时候就和人偶师窝在小木屋里烤火。小镇的居民偶尔会邀请魔法使到自己家做客，魔法使长相漂亮又很有趣，只要是看过人偶戏的人都会喜欢他。
　　人们有时候说他就快离开小镇了，有时候又说他要过来冬天才会离开小镇。有人问过人偶师，人偶师一言不发。也有人问过魔法使，魔法使只是微笑却不回答。

　　人偶师又开始为魔法使做人偶了。

　　“实现我的愿望吧，现在的你可以做到了。”魔法使这样对人偶师说。

　　006

　　这一次花费的时间比上一次还要久。
　　但是魔法使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耐心，他没有催促人偶师，也没有再说自己还要继续旅行这样的话，直到一个月后，人偶师把人偶完成。

　　人偶师做了五个人偶。
　　第一个是一名婴孩，他有着短短的蜷曲的金发、精致的五官以及纯真无瑕的湛蓝色眼眸，全天下对自己孩子最自满的妈妈见到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
　　第二个是一名少年，他有着的近乎完美的脸庞和金色的头发，他长得像极了魔法使，但他湛蓝色的眼眸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第三个是一名青年，他的脸庞与金发都与魔法使一模一样，但他年轻的眼眸里充满干劲和力量。
　　第四个是一名中年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它在他脸上留下细细的皱纹，又让他的金发有些黯淡，但他依然有着让男人和女人都为之折服的容貌。他的眼睛不复清澈与湛蓝，而是渐渐变成有些浑浊的灰蓝，这双眼睛里还保留着温情，但已经失去了天真与活力。
　　第五个是一名老者，他弯下来的脊背没有办法再挺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的脸上爬满风霜，他的眼眶深陷，那双浑浊的灰蓝色的眼睛，仿佛已经见过了世上的所有人和事，只待有一天，看过自己的坟墓，然后入土为安。

　　人偶师把五个人偶交给魔法使。
　　她很累，她从来没有因为做人偶这样疲惫。

　　魔法使很平静。
　　“我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他对人偶师说，“我很高兴。”

　　人偶师没有说话。
　　她其实并不想帮人偶师做人偶。
　　但她希望魔法使能实现愿望。

　　007

　　第二天，魔法使又去表演人偶戏，带着人偶师刚刚做出的五个人偶。

　　天很冷，但是观众很多，每个人都挂着笑容，期待着魔法使的人偶戏。

　　故事开始了。

　　魔法使说，这次的故事只属于一个人。
　　那个人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天，他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他有一位睿智的父亲和一位温柔的母亲，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有最仔细的仆人照顾他的生活，最精良的厨师给他做料理，最严谨的老师指导他的学习，他很快成长为健康而优秀的少年。
　　父亲开始教他工作，父亲教导着他怎样用自己的工作获取钱财，怎样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怎样不欺骗别人而又不会被人欺骗。少年的身体开始变得挺拔，他天真的眼眸里又多了智慧，他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青年。

　　父母渐渐老去，青年接手了父亲的工作，他爱着父母，尽他所能照顾着父母，但是他无法阻挡时间，他只能让仆人扶着父亲走路，而不能让父亲的双脚像以前一样灵活；他把庄园里最美的花插在母亲的鬓发间，即使这样，母亲也不复昔日的美貌。
　　然后在某一年，青年的庄园爆发了洪水，有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他们颗粒无收。
　　青年的父母在那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青年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悲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巨大的痛苦，这让他几乎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他只能选择活下去。

　　他埋葬了父母，遣散了多余的仆从，然后重新开始工作。
　　他没有了以前那样的富足，但是他牢牢记着父亲的教诲，所以不久之后，他使庄园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那之后不久，他遇到了心爱的少女。
　　他的心上人不像母亲那样静默温柔，她的笑容明朗如阳光，她的声音清脆如黄鹂，青年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他如愿娶到了心上人，他们有了孩子，然后，和他所期待的一样，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就像他的父亲当年所做的一样，照顾着自己的妻子，教导着自己的孩子。他的年纪渐长，他性格里的棱角渐渐被时光磨平，取而代之是眼眸中一点点增加的温情。他希望生活一直这样平静下去，而岁月似乎一直如他所愿。

　　直到战争爆发了。
　　他的国家开始动乱，这动乱一直向外扩散，波及他平静的生活。
　　强盗掠夺了他的庄园，他的妻子被杀害，他的仆从们四散奔逃，他费尽波折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心爱的妻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回想起了曾经体会过一次的悲痛，这悲痛侵蚀着人心，让他痛不欲生。但他还是选择活下来，因为他深爱着自己的儿子。
　　他被强盗打伤了一条腿，这让他的行动不再灵活，但这并不妨碍他聪明的头脑，他牢记着父亲的教导像从前一样努力工作，而他的儿子也如他当年那样温顺懂事，尽自己所能帮他工作。
　　但是生活并没有让他平静下来的打算，不久之后，就有军队的人来到他的庄园，他们说他的孩子必须参军，必须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人生。
　　他无力阻拦，他的年纪渐老，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他只能忍受着悲伤与自责看着心爱的孩子远去。
　　他依然要工作，依然努力保护着自己的庄园，因为他希望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他的孩子还会有一个温暖的家。
　　他每天都关注着战争的新闻，听到好消息就欢欣鼓舞，听到坏消息就焦虑不安。他没有一天不向神明祈祷，祈祷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
　　战争一连持续了很久，久到他的头发由金黄变得花白，久到担忧的皱纹爬满他的额头，终于等到那一天，战争结束了，他的孩子回来了，不是像离开时的那样，而是躺在盾牌上，被战友们抬回了尸骨。
　　而他也已经老了，老得连悲痛的力气都几乎失去，只能伏在孩子身上，一动也不动。

　　他越来越衰老，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体力。强盗从前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知道现在还影响着他，一到阴雨天就疼痛不已。
　　他渐渐不愿动弹，话也越来越少，仆从们都说他的性子越来越古怪而不愿意接近他。
　　但实际上，他只是坐在他从小生活的房子里，向着门口，一直发呆。
　　他想他是在等人，也许是他的父母，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孩子。
　　但是他们一个都不会回来。
　　他也老了，他等不动了。

　　那天早上，当女仆端着早餐敲响他的房门时，里面没有传来如往日一般的回应。
　　女仆推开门，看到他的主人平静地睡在床上，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008

　　魔法使这一天只讲了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意外的漫长。

　　有些人听着这故事泪流满面，而有些人无动于衷。

　　雪又下起来，已经不知是这个冬天的第几场雪。
　　寒意包裹着小镇，年纪大些的人渐渐受不了这寒意回去了，小孩子们没过多久也被父母叫回家吃晚饭。
　　观众越来越少，渐渐的过不多时，缭乱的雪中只剩下人偶师一个观众。
　　这是魔法使最后一个观众。
　　她一直静静看着魔法使的人偶戏，既不喝彩也不做什么评价，一直到最后，一直到魔法使的人偶戏结束。

　　009

　　那之后，小镇上的人们再没有见过魔法使。

　　他们说魔法使一定是离开了小镇，到别的地方继续去旅行，正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虽然没有了魔法使有趣的人偶戏稍微有点可惜，但是他们的生活还会继续。

　　人偶师的小木屋里，人偶师把魔法使的人偶们小心翼翼放入行囊，又拿上魔法使的斗篷和手杖，最后锁上了小木屋的门。

　　她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结束这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