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与瓦全》晴川

1、第 1 章

　　罗青与王恒是好朋友。
　　并不是她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或相似的性情才华，相反她们两个没有一个地方是相似的，罗青的细与王恒的粗几乎没成对比，唯一勉强可算相似的是两人脾气都不太好，经常针锋相对。这也不是能成为朋友的理由。
　　罗青与王恒是好朋友，因为她们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不是那种小女孩儿的秘密：本爱安娜，安娜爱本。而是一个半成人的，有点黑色的秘密。
　　罗青的姐姐有精神病，王恒的妈妈有精神病。
　　你是不是想说，真是写小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一个班里的同学，家里都有精神病。罗青与王恒也经常这么想，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罗青常想，王恒是不是说真的？因为罗青会诉苦，姐姐在屋里吵，姐姐把东西丢一地，姐姐骂她，姐姐打她；罗青会说：“我压力好大，我好怕变成姐姐那样。”
　　王恒没说过，王恒只是在罗青有一次痛哭时说：“我妈妈也有点不正常。”那么谁给她做饭洗衣，过问她的学业？那么为什么王恒从来不哭？
　　有一次，罗青同一个朋友谈到王恒，朋友不屑地说：“王恒笑的声音太大。”嫌王恒笑声大，粗鲁。罗青想：“妈妈疯了，应该哭。她却被人嫌笑声大。”
　　王恒怎么想？王恒想：眼泪一年就流尽了，渐渐把悲哀的事当成生活常态，偶然遇到一点小小的甜头，就只剩笑了。
　　笑，象眼泪一样，能冲尽心中块磊。哈哈哈哈，能将心中郁闷尽消。
　　罗青心细，那时上高三，她说：“没有父亲，姐姐又有病，母亲指望我能考个好学校。我压力大。”
　　王恒却冷笑一声放出厥词来：“我不信我们班没一个能考上大学的！”
　　当时班上的第一名愣了半天问：“能考上一个难道就是你吗？”
　　王恒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王恒后来，真的考了第一名，虽然班上不只一个考上大学的，但她实现诺言，考了第一名。
　　罗青也考上了大学。

　　后来大学时两人也聚过，高兴地，好象无忧似的。
　　罗青见过王恒的男朋友，私下认为那是个不值得带出来的朋友。
　　王恒没见过罗青的男朋友，因为罗青也认为自己的男朋友不值得带出来。
　　后来罗青结交了值得带出来炫一炫的男人，那男人却又太忙，每次聚会，他都在加班。
　　看着王恒与人亲亲我我，看着王恒快乐得发胖，不是不令人嫉妒的，王恒有一句名言：“我要求低，所以快乐。”又一句名言是：“若我不快乐，一定是自己的错。”

　　毕业后，两个人联系渐少，分头上班结婚，罗青甚至生子。
　　王恒那一年经历了自己婚姻的一个劫，伤了点元气，笑声里有点苦涩，无端地会流下泪来，午夜时分会开着电脑，一字一字地敲着，好象在控诉。
　　她一直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然后，听到罗青的消息，罗青要离婚。

　　罗青还是那么美，我是否还没有提过罗青的美？
　　在少年时罗青是好看的，大学里罗青也是好看的，直到结婚，罗青是难得一见的美丽新娘。后来罗青胖了，人一胖，就蠢。
　　再一次见面，王恒惊诧于罗青的美。那种病态的优雅，那种病态的清瘦，那种病态的楚楚动人，罗青好象旧画里走出来的淡黄色的仕女，薄薄的，苍白的，但是美的。
　　美得让人想落泪，王恒也真的落下泪来。
　　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罗青的精神恍惚，她不太正常。

　　王恒与罗青好似特别倒霉，女人生命中的大挫折她们都遇到了。
　　同学说，罗青的丈夫家一早看出罗青有点不太正常，所以催着罗青离婚。
　　老同学们去找罗青的丈夫说理，她的丈夫将她数落得一无是处。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厌烦她，她在他眼里就会变得一无是处。
　　人人都有两面，哪有全是缺点或全是优点的人呢？从厌恨的角度去看，当然全是错的。

　　王恒很惊诧人情的凉薄。
　　罗青却拒绝睁开眼看现实，她一口咬定丈夫是爱她的，现在不过是一点小误会，是婆婆的挑拨，自己的妈妈也没起好作用。
　　罗青说：“我丈夫很爱我。”
　　她丈夫在一次冲突中打断了她的鼻梁骨。

　　王恒哭了。为罗青，同时，她也想：“男人，靠不住。”
　　王恒忍下来，因为岂止男人靠不住，选择靠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对的，只有自己一双手是靠得住的，要它东它东，要它西它西，要它一直工作工作，它就会一直工作工作工作。有些有志气的女子喜欢壮士断腕，当然壮且烈，王恒觉得，断腕的痛也就算了，忍一忍总会过去，但是少一只手总是不便的，少不得再接上一个，再接上——那是多漫长的路？再谈一次恋爱？再结一次婚？想想都累。还是保守治疗吧。

　　罗青的老同学们送她去疗养，没到一个疗程，罗青决定出院。她母亲也不阻止，可能罗青的母亲太知道这种病了。这是一种治不好的病，所谓治好了的，也呆呆的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王恒知道后，只是呆了呆。是的，她母亲没治过，十几年了，她一直希望她好，但是母亲还是年复一复地复发，时长时短时好时坏，好时，也不是原来那个母亲。十几年了，她已经不记得原来那个慈爱耐心的母亲是什么样了，这也是她努力的成果，她努力地去忘记母亲原来什么样，努力地不去看现在的母亲什么样。
　　王恒从没对人说过，少年时，一个人躺着，睡不着，在黑夜里，她无声地泪流满面：“不如死了好！不如死了好！”
　　现在她对罗青也是这种想法，只是这个想法没出现在她的意识中，这想法被她的意识压下去了，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表面上的表现是，她觉得无力，她觉得没有办法，怎么做都没有用。

　　事情却向着王恒隐密愿望的方向发展，半年后，罗青的母亲自杀了。
　　丈夫早死，两个女儿都是疯子，正常人太难承受这样的命运了。
　　王恒去参加葬礼，一个女儿只知微笑，另一个女儿强打精神与人寒暄。
　　象一个让人心碎的噩梦一样。
　　王恒后来不记得自己去参加过这个葬礼，要到丈夫提醒她，她才回想起来，好象她是参加过葬礼的，她努力地将一切忘记。
　　王恒的生存秘诀是忘记一切让她不快的事。放开一切让她心痛的人。换句话说，是——冷漠。
　　是冷漠，让王恒活下来！

　　过了一年，王恒曾想过过问一下罗青的生活，据说罗青同亲戚生活在一起，有人照顾，这期间，王恒怀了孩子，事情一拖再拖，直拖到王恒生下孩子来，有一天，老同学过来，一边看着新生的婴儿，一边轻声说：“罗青自杀了。”
　　王恒没有听清，她竟也没有问。
　　她不想知道。

　　又过了许久，王恒才知道，罗青一个人在家里，自杀，死了很久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是邻居报的案。
　　王恒很心痛。幸好，她有她的坚强和她的冷漠。
　　她不敢承认，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看着朋友在这个世上活着受罪，不能不觉得，她还是解脱的好。

　　王恒其实很害怕。她们都有家族遗传史。罗青疯了死了，王恒没有，是王恒幸运，还是坚强？或者，只是时候未到？没人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压力。
　　王恒常想起高三的那段日子，两人关系亲密，常在一起切切地私语，一天，一个文雅大方的女孩子试图参加进来：“你们谈什么呢？带我一个。”
　　罗青与王恒对望一眼，忽然齐齐出手，将那女孩儿头发抓乱，然后齐声大笑，那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少女气急败坏地：“疯子，两个疯子。”王恒后来想：“不会一语成臻吧？”象那个恐怖电影似的，片头“刷刷刷”打出六个字来，加上瘆人的声音叫嚣着——
　　：“下一个就是你！”
　　王恒可不敢说不怕。怎么能不怕，她有丈夫有孩子有父母，她有努力得来的手中的一切，怎么能不怕，她不能失去她的世界。王恒甚至不能不承认，如果落到那一步，罗青的选择是唯一的选择也是还算好的选择，比活在世上受罪强吧？
　　王恒只是下决心，她会努力坚强，抓在手中的哪怕是一颗草，她也会好好珍惜，同时相信任何事故不能让她放弃现实世界，即使苦难临头，她会握紧那颗真实的稻草，不会去沉在所罗门的宝藏中。
　　王恒在虚空中握紧双手：我不放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