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茶记》倾离_

45、万人之上

　　林汐知道自己到了这儿便再也回不去了，眼中的光亮暗下些许。事到如今依旧有许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怪不得世间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如此之多，原是因为对尘世的不舍。

　　此地是阴阳两界的入口，恐怕父亲徘徊于此仍未离开，也是惦记着什么放不下吧。

　　林子谦发觉林汐的失神，“怎么，惦记你那没收尾的茶录？”

　　“爹怎么知道？”他隐藏得天衣无缝，连日日在身边的小茗都瞒了过去。

　　“你早料到会有今日，所以才急着写那本茶录，生怕毕生所学白白成空吧。”林子谦突然缄口，不愿就此事说下去，叹了口气道：“你瞒得了旁人，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林汐面对道出自己秘密的父亲略作苦笑，“可惜终究没写完。”

　　那位木大夫虽从来只是拿药给他，不曾言明，但林汐与张棣儿时在太医院厮混时曾好奇看过些入门的医书，一旦品辩出药中所用的药材，又怎会察觉不出端倪。加之自己亲历的病痛折磨和力不从心，他并不是逃避现实之人，自然要有所觉悟。

　　“爹是知道一腔抱负被掏空的滋味的，所以不愿你也再经历一次，回去吧。”说着林子谦将林汐生生从石头上拽了起来，将他推向他身后的小茗隐隐约约的幻影。

　　“爹……”

　　“回去吧，有人来接你了，现在还来得及。”

　　林汐回头望着那伸向他的手摇了摇头，虽有不甘，但回去就能改变什么吗？不过是面对这些不甘更加无能为力罢了。况且活着真的太累了，他只想停下来歇一歇。

　　他不想再面对北燕的怀疑、茶马司的琐碎、无尽的算计，也不想再面对孤身异乡的漂泊和失去江晚青的无奈。活着的路太艰难，而他不过是孑然一身的落魄之人，他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

　　一生未曾随过自己，如今，他只想恣意这一回。

　　“爹知道你活得辛苦，但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活着，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死了便是满盘皆输，再无翻盘的机会。爹最后悔的，便是那日选择了撇下你，自己一了了之。这世间还有牵挂你的人，你不能留在这儿。”

　　江晚青早已与他决裂，慕容守也不愿再信他，除了小茗，又会有谁会等他回去。

　　未等林汐反应，那大手已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死命拉扯着他。

　　“爹的阳寿到了，要入轮回了，从此也没有人会看着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人生苦短，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记得要找回江小二，他……”

　　“爹！”还未等父亲说完那句话，他的身体一沉，眼前亮光一闪，就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都停了吧。”张棣抹了把汗，借着慕容守的搀扶坐回轮椅上，对嘿嘿道：“白头翁三钱，白石榴花三钱，木槿花三钱，赶紧去煮。”

　　看着摆出一排银针的张棣，小茗皱了皱眉问，“我家少爷到底怎么回事？”

　　“肺痨，我原以为他无甚恶化的症状，应是病得极轻，吃药便能好的。没想到他竟连我也瞒着，如今只怕我倾尽所学医术也只能暂且保他一口气。”见屋中有几人捂着口鼻退后了几步，张棣无奈地让小茗去开窗，对众人道：“他长期服用我的汤药，已经不容易传给旁人了，小茗日日接触不也没事。”

　　小茗守着窗棂别过了脸，自林家败落后两人相依为命，若没有林汐，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康十一等人也是各自沉默，无人做声，唯有土二默默转身出了门。

　　良久，小茗用袖口擦了擦双眼，走回到床边，“你若也束手无策，今后怎么办？秦州恐怕没有比你医术更胜的大夫了。”

　　“到底是我欠他的，不是我他也不会如此，我会尽力。”似是想起什么，张棣收起一枚短针道：“若是可以，带他回金陵。天子脚下名医珍药甚多，或许会有办法。”

　　提到金陵小茗想到一个人，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求圣上调林汐回去。当下大战在即，秦州乱成这样，比金陵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倒不如回去避一避。

　　慕容守被一个北燕女子叫了出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中毒者太多，我得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大营叫我。”

　　康十一附和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司里不能没人管，我们也走了。”

　　“可汗留步。”张棣微微侧首，“在下对解毒有些研究，可否让在下诊诊。”

　　打量着对方的汉人面孔，慕容守犹豫片刻道：“好，我把带来的几个人抬到你的医馆去，你且看看。”

　　林汐睁眼时见得便是这幅景象，一人坐在自己眼前，侧脸的轮廓十分眼熟。待眼前渐渐清明，他才看清那人的样貌，依旧是圆滑略带稚气的面容，只是沧桑且平和了许多。是他……他竟然没死。

　　“张……棣！”林汐使劲浑身的力气想撑坐起来，但身上的银针封住了他的经脉，胳膊一麻便跌了回去。

　　张棣正在与慕容守商议，听见身后的动静忙回头凑过去查看。

　　他这一靠近，林汐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不待张棣闪躲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张棣！你……咳咳……”

　　嘿嘿方进门就瞧见这么一幕，忙搁下药碗冲了过去想掰开林汐的手，“坏蛋！放手！放开我师父！”

　　小茗既怕嘿嘿伤到他，也怕他伤到自己，边制止嘿嘿边上去拽他的手，“少爷，冷静，他不是。”

　　两人没想到林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张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而张棣也没有丝毫的抵抗，只一动不动地任他扼住喉咙。

　　张棣艰难地张了张嘴，努出的眼珠缓缓转向嘿嘿的方向，“快……把针取了。”

　　“师父！”

　　“先取针……乖。”说完这句话张棣的脸色紫了许多，眉峰也不禁紧皱。

　　嘿嘿咬了咬嘴唇，顾不上恐惧，飞快地把林汐身上的银针都取了下来。

　　“咳咳咳咳……张棣……咳咳”直到林汐咳出几口淤血，意识慢慢散去，手中的力道才有几分松动。

　　小茗接住他向后倒的身体，顺势将他放倒在床上。

　　张棣伏在被寝上咳喘了一阵才缓过来，为他诊过脉坐了起来，对小茗道：“你把药给他喝了，等他好些我再来。”

　　关上屋内，嘿嘿推着张棣方走了两步，一个人影直直挡在两人身前。本在闭目养神的张棣察觉到轮椅猛地一停，睁开双眼倦然地看了看眼前之人。

　　方才他叫出自己的真名时也是这个眼神，难道是皇帝知道他没死？迎着对方专注的凝视，张棣心中暗自盘算，想了想问，“你是……茶马司的土二？”

　　“张棣，跟我来。”土二颇有深意地瞥了嘿嘿一眼。

　　这嗓音……

　　不等张棣多想，土二已经向长廊的转角处走了过去，他让嘿嘿先回医馆帮忙，自己连忙转动轮椅跟了上去。

　　土二的背影逆着光站在身前，带着些与衣着外貌不符的阴郁之气，让张棣不禁想到一个故人。

　　那人叫来自己却不言不语，张棣等得不耐烦，唤道：“阁下……”

　　“你没死。”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仍是不能相信般上下打量着轮椅上之人的面容，“当真是你。”

　　张棣刚想开口说话，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双唇。他本想抗拒这个陌生人的荒唐举动，可对方身上熟悉的清苦的龙胆草味道让他瞬间就失去了理智。

　　待到两人心头的火皆熄得差不多了，张棣轻轻推开他，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垂下双眼摇头，“不是他，你不是他。”

　　他早就死了。在他们决定夺权的时候，就想过失败的后果。况且以那人的性情，又怎会如此对自己。

　　“是我。”他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将张棣略显粗糙的手护在手心里，“你看，是我，我们都还活着。”

　　“程瑀。”张棣轻唤他的名字，就像那日他在高热的昏沉中听见的他的声音。他说：“程瑀，我来了。”

　　就算遭到旁人的排挤，就算背弃一切，他也会走过来，站到他身边。程瑀本以为自己唯一不会失去的便是他的陪伴与支持，所以从未珍惜，直到舒云说他死在了大理寺的刑讯之下。那一刻，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无所有。他要身居万人之上，只为让那些乐于剥夺他的人尝到同样的滋味。

　　他要报仇，为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对待过自己的人。

　　不过幸好，他在报仇的路上找回了他。

　　程瑀拉起他的手呵气搓了搓，“你的手怎么凉成这样。”

　　“血脉不通而已。”张棣看着他笑了笑。

　　经他一提程瑀才想起他正坐着轮椅，蹲下身用手按了按他的膝盖，察觉到他吸了口气，脸色阴沉几分，抬头肃然问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在大理寺落下的旧伤，不碍事的。”

　　“左涟。”程瑀眼睛一眯，拳头攥紧张棣膝盖上的布料。

　　“是他救的我。”面对程瑀一如往常的狠辣表情，张棣想起今日之事，“我问你，茶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本来一切进行得很是顺利，没想到临时出了变故，你不要再插手了。”

　　没想到这些事真是他做的，张棣失望地冲他叹息一声，然后第一次对程瑀摆出不可抗拒的姿态，“解药给我。”

　　程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紧了紧眉头，“不可能，我谋划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你的腿成了这样，你不想报仇吗？”

　　“一开始就是我们错了，回头吧。”张棣反手握住他的拳头，“林家，还有我们张家，这么多的冤魂，我们作的孽还不够吗？”

　　程瑀打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笑道：“为什么他可以当皇帝可以高高在上把别人当作蝼蚁，我就不可以！林家也好，这些北燕人也好，不过是一些棋子，有什么可惜的。你怕了，难道你现在才知道我在作孽？”

　　推着轮椅向后退了几步，张棣觉得有些凉意，敛了敛身上的外氅，冷眼看他，“你疯了。”

　　“你不也早就跟我一起疯了吗？如今想回头是岸了？”说着程瑀上前几步压上张棣的身体，拖住他的后脑，舌尖侵入他的嘴唇。一阵不容抵抗的缠绵之后，程瑀放开他，扯下他脖子上的佛牌踩在脚下，“你只能站在我身边，下地狱也得陪着我。”

　　张棣竭力附下身去，自他的脚下捡回佛牌，捧在手心里擦拭一番戴回脖子上，推着轮椅转了过去，“罢了，你不给我，我自己也可以配出解药。”

　　“你配不出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张棣没再看他一眼，向着大门越走越远，只有那句话萦绕在程瑀耳边久久未散，“否则我经营一生医馆，也赎不尽你的罪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