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载誉而归》方陌陌

14、第十三章

　　月色如霜，夜影重重，段誉所在之处依山傍水，他走了没多远，便见湖水悠悠，碧波荡漾，天上的明月倒映水中，宛若玉盘。湖畔长有山茶与荷花，微风中轻摇慢摆，暗香扑鼻。

　　段誉行至湖边，大喝了几口水，便折下一枝碧荷，掬满清水便小心翼翼往来处走。

　　他素来喜爱茶花，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从早瞧到晚，吃饭时想着它，睡觉时想着它，就连半夜里也会陡然转醒，偷偷爬起床来对着它愣愣发呆。后来，花儿谢了，他还接连哭了好几日，这会儿难得瞧见，却无心赏玩，只想快快盛了水去，以解木荣之渴，心下也不免暗自奇怪：
　　左边山崖流泻的瀑布，声势如虹，落入湖中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段誉捧着荷叶，心想白日再来瞧个究竟，或许还能寻个出路。

　　喂木荣喝下水后，段誉摸其额头，仍是烫热，便沾湿一块布条，敷在木荣额头为他散热，这是娘亲刀白凤教予他的技巧。他少时发热，除了服用药草之外，娘亲总是不放心的和他待在一块，为他冷敷，勤换湿巾，直到体温恢复正常，才肯放心休息。

　　如今身无药草，即便有，他亦不懂煎煮，何况也无器皿可用。他只有暗暗祷告木荣福大命大，昏睡过后即能好转。

　　为木荣又更换了一块湿布，段誉稍感心安，木荣的温度已缓缓降下，他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之前被紧张担忧占据的身体被浑身的酸疼覆盖。自上一顿吃食至今，已足足过去了七八个时辰，他又是疾奔又是躲藏，又是落水又是背人，生火烘衣，穿衣喂水，像个老妈子般伺候木荣，没有累昏过去已是难得。

　　目光转了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段誉，见附近树丛中有小树，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也不知道是否有毒，便钻过去采了一枚，也不清洗擦拭便咬了一口，入口滋味不佳，果肉甚是酸涩。但饥饿之下，聊胜于无，他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方才作罢。

　　想到木荣醒来也需要吃点东西填肚子，段誉又摘了一些用衣摆兜回。

　　燃烧的木头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段誉用树枝拨弄了几下，偶有火星窜出，如黑夜里飞舞的萤火虫，闪闪发光，倒也有趣。

　　月渐西沉，也不知道换了几次湿布，待到木荣眉峰舒展，前额不再滚烫，段誉才呼出一口长气，伸长懒腰拍拍肩背，伴着蛙声鸟鸣，草木香气，倒在木荣身边沉沉睡去。

　　旭日东升，天边云兴霞蔚，林间晨雾如烟。枝桠上有新绿冒头，新蕾中有花蕊吐出。早起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初夏的蝉虫正欲嘶鸣，小荷尖尖引蜻蜓翩翩，叶儿青青衔露珠滢滢，山林间一派祥和，弥漫醉人生机。

　　但风光再美，睡卧平地的两人，依旧呼吸绵长，沉浸梦乡，未有半分醒转的迹象。直到云霞转白，晨雾消散，鸟鸣蝉啾，荷开叶展，日过三竿，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枝的遮挡，直直的打在段誉的脸上，他难耐的抖动眼皮，却浑浑噩噩的不愿醒来。他太乏了，便转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嘿，你醒了吧？”

　　是木荣的声音！他醒啦？

　　段誉猛一睁眼，惊喜的坐起来，倒吓得身边人头往后仰，一脸防备的看着他。

　　“木荣，你什么时候醒的，头还疼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段誉也没察觉到对方的怪异，兀自兴奋的抓住他的手，关切的询问。

　　“你是谁？我的头是不是被你打破的？”见醒来的小白脸非但没有恶意，甚至还对自己颇为关心，忘记自己身份姓名的伤者把脸上的防备稍稍卸去，深邃的眼睛却又随即眯了起来。

　　段誉愕然，不知所措的盯着木荣看了又看，脑袋里却转的飞快，眼前的人就是木荣没错，可他怎么一觉醒来就把自己给忘了呢？难道自己生来就那么没有特色，令人过目即忘？不应该啊，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长得和他相似的人呀？

　　“我是段誉呀，你的头也不是被我打破的。”

　　“那你为何如此紧张？”

　　“因为……”段誉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连脑袋也跟着不好意思的垂下来，小小声的说：“因为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那么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是自然。”

　　“那我饿了，你快跟我去找点吃的，这果子又酸又涩，难以下咽。”嫌弃的把果子一扔，连催促都透着些许盛气凌人的不耐，“对了，你刚才说我叫什么来着？木荣？”

　　段誉感觉脑子晕乎乎的，隐约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却一下子又搞不清错在何处。木荣还是那个木荣，可他的神态，语气和动作却在一夕之间大有变化，仿佛换了一个人。而且，他竟连自己的名字都给忘了……

　　“怎么？救命恩人的话都不听了？”

　　“不……不是，只是，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你变了，木荣。”

　　“好吧，看你呆呆的，模样也生得良善，我就不瞒你了。我一醒来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说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我使唤使唤你，也不为过吧？”

　　“你失忆了？”段誉大惊，张开的嘴巴被失忆的木荣恶作剧的丢进一颗酸果子，急急忙忙吐掉，担忧的望向木荣，神色凄惶。

　　“这里风景不错，湖那么大，肯定有鱼有虾，我们去抓些烤着吃，保证比那野果子美味百倍。”相比段誉的惊惶和不安，失忆的木荣无所谓的走在前面，“不就是失忆吗？何必大惊小怪，除了我不认得自己不认得你之外，倒也没觉得有哪里不便。”

　　段誉把火石收好，快步追赶上去，“木荣，你等等我。”

　　“看你一身粗布打扮，想必是乡野村夫，怎地走路这般磨磨蹭蹭，倒比我这个公子哥还不如。”木荣一步未停，摸着腰间的龙形玉佩。脸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含有几分不屑。

　　他怎能知道，其实他身上的青色锦服，实际的正主是段誉，而段誉身上的粗布麻衣才是自己的。
　　段誉闻言，脚步稍滞，却也不反驳，心道：唉，不管失没失忆，自己总也逃不过被木荣取笑的命运……

　　紧跟着木荣，一路行至水湖。

　　荷香阵阵，绿柳成荫，茶花烂漫，水波清澈。湖里游鱼品目繁多，肥瘦大小，任君挑选。段誉大喜，早知道湖里有鱼，就该钓几条来烤，也不用吃那酸不啦叽的生果了。

　　一点也没考虑到这幽谷深山，自己何处找寻渔具的民生问题。

　　二人洗了脸，又喝了水。

　　“你去抓鱼吧，然后把火石给我。”木荣闲闲的伸出手，根本没有下水的意思。

　　“抓鱼？”段誉讷讷的将火石交予木荣。

　　“没有鱼竿，没有鱼线，难道你还能钓鱼不成？”

　　“是哦！”段誉一愣，才拍着头恍然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没有工具，根本钓不了鱼！”言毕，段誉便挽起袖子和裤管，准备下水，徒手抓鱼。

　　木荣看着他白白的手臂和修长的小腿，脚踝和脚趾如白玉般稍稍泛着青，腿毛稀疏细软，不似普通男子般浓密卷曲，与他的一身布衣反差极大，看就不是个能干粗活的人。

　　木荣暗自思忖，小白脸果真是小白脸，连身体的其他部位都白到令人——怜惜。对，就是这个词。难道，自己就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还算好看的脸才甘愿救的他？从而不幸失忆？

　　“你多抓几条，把我伺候好了，等我恢复记忆，记起我家在哪，定会把你带上。你以后就做我的贴身仆从好了，我不会亏待你。”木荣嘴里叼着根稗子草，坐在石头上，翘着二郎腿，一副‘跟着我有肉吃’的施恩姿态。想来也是，自己身穿锦服，佩有宝玉，真实身份定然非富即贵。这小白脸既然被自己救了，那就是自己的人，既然是自己的人，那就不能让他再过苦日子。否则，自己不是白受伤，白失忆了么？

　　段誉踩着鹅卵石慢慢下水，听完木荣的话，也只是但笑不语。心里却道：难怪木荣不愿随自己回大理，原来他的心思与自己无异，也想把对方带在身边，真是灵犀相投的好朋友。这么一想，他心情极佳，赤足浸行在清凉的湖水中，通体舒泰。

　　其间混淆了什么，他自己也浑然未知。

　　误会便误会吧！总之，只要木荣能与他待在一块，他都高兴，不管是木荣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可是，这鱼怎么见得却抓不得呢？明明近在眼前，可手一伸，便游得飞快，几次看准了位置，伸将过去却都扑了个空，反倒溅起一身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裳。

　　屡试无果，段誉不由哀声叹气，喃喃自语道：“鱼儿啊鱼儿，快别调皮了，乖乖从了我吧，待我烤了你，即为你念二十一遍往生咒和地藏经，超度你的亡灵，助你早入轮回，你也便能早早投了胎去，再做一个好人或一条好鱼……”

　　岸上的木荣听见段誉的自言自语，禁不住噗呲一笑，这小白脸倒真是呆得有趣，呆得自然，有他陪伴，想必日子怎么过都不会乏味枯燥。

　　不过，说来奇怪，他离段誉也不算近，段誉似乎也是声量极小，为何在他听来却仿佛近在咫尺呢？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就晃了一会儿神，小白脸已开始吟诗，木荣也不知怎么的便朗声接口道：“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语毕，连他自己也惊奇，不是连名字都忘了么？怎么这些个诗词却仿佛在他脑子里生了根似的，信口拈来。

　　“诶，木荣，你也读过退之先生的这首‘山石’呀？和、就我们目前的情境来说，堪称绝配，对吧？”段誉笑着，鼻间上的水珠映着光，几缕发丝湿湿的沾在他的脸颊，看上去苍白又柔弱。因为微笑的缘故，舒展的眼角眉梢藏着寻常男子少有的灵秀气韵，独有的翩翩风情令木荣几乎移不开眼。

　　“我来帮你吧！看你笨手笨脚的，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我才能吃上一块鱼肉，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说着，木荣也挽了袖子裤管，跳进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