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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唯有杨柳管别离 ...

  •   陌上别苑一会后,伍娘再未见过裴凯。酒坊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千百里外战火依旧,酒坊之内一隅静好。

      乱世偷生,能寻得这样一方小天地已是难得,只是难眠的夜中,伍娘总会想起裴凯。心中的不安与疑惑愈堆愈浓,她决定前往洛阳一探究竟。恰逢安禄山派人将唐宫内的梨园弟子分批送入东都洛阳,伍娘便使些金银混入乐妓。

      沿途过处,但见村舍荒凉,饿殍遍野,那农舍小院多被焚毁,也无人修缮,空荡荡的只有野猫狐兔入住。有些地方甚至人烟断绝,百里萧条,比之长安城实在凄惨万倍。

      到了洛阳,一拨人便被送入宫中,伍娘小心藏身,倒也未曾暴露身份。只是她初来乍到,想探听安庆绪麾下小将的消息,谈何容易?

      潜藏半月,裴凯依旧杳无音讯,伍娘正自苦闷时,却是裴凯找上了她。

      听同住的抱琴说有人寻她时,伍娘十分疑惑,待见到门外站着的是裴凯时,不由大喜过望。不及细说,裴凯使个眼色,便引她直奔御花园,找了处隐蔽的假山藏身。

      乍然重逢,伍娘心中欣喜还未退却,对面的裴凯却已收了笑容,劈头便是责备:“你怎么来了这里?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快回去!”

      伍娘本来想了诸多借口,此时脑子转得慢了些,便不自觉的道出初衷:“我担心你,跟来看看。”

      “我好好的。你呢?敢假扮乐妓混在宫里,被人发现怎办?”
      伍娘自知理亏,不欲作答,便反诘:“那你怎么进了宫里?”
      “太子安□□入宫。”

      伍娘便觑着他笑:“这么听话?”继而面色一正,道出心中疑窦,“裴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投靠安禄山?”

      “你来洛阳就为了问这个?”

      伍娘摇头,拉住裴凯衣袖锲而不舍:“那天在陌上别苑你不说,如今该告诉我了吧?”摇着他的手臂软语撒娇,这番女儿情态已许久不曾有过。

      裴凯绷着的脸软了些,无奈道:“我这么做自是有所图谋,以后你就知道。你早点回长安,离开这里!”

      “我不走!”伍娘倔强抬头,原本猜测他是假意投敌刺探军情,可而今……他所图谋的莫非在这宫中?她愈发执意要问:“你倒是告诉我,你所图谋的是什么?”

      裴凯偏头望远,只淡淡说了句“兹事体大。”伍娘“哼”了声,也学着他偏头望远:“既如此,我继续假扮乐妓,你不必管我。”

      两人一时沉默的僵持。

      晌午闷热,假山旁的高树上知了拼命的嘶喊,偶尔风过倒带来稍许凉意。似是触动了某些记忆,裴凯无奈之下,柔声道:“伍娘,此事凶险万分,你留在这里反令我担忧,还是早些回长安等我回去。”

      “我不想再等你!”伍娘着急,“你不知道我多担心,多害怕!你当我千里迢迢的来洛阳,只是为了看你一眼?”。

      裴凯怔住了。

      心事吐露,伍娘微微脸红,却还是续道:“你孤身行事并不方便,我虽只是个宫女,焉知不会帮到你些许?裴少,”目光柔和温软,她轻声道出的猜测却令人心惊——

      “你要做的,是不是刺杀安禄山?”

      -
      作别裴凯孤身回住处时,伍娘的心绪依旧未平。少时有人来传旨,说安禄山要在凝碧池设宴款待群臣,便忙准备。

      凝碧池上,荷叶成碧,酒盏佳肴罗列。皇亲贵族、朝廷官员在筵席之间谈笑,有人堆笑阿谀,有人曲意奉承,亦有人心中抑郁,低头喝着闷酒。伍娘混在乐队中轻弹琵琶,丝竹管弦之乐盈耳,不经意间便见有几位乐人低头抹泪,满面悲伤。

      听闻圣人精通音律,所做《霓裳羽衣曲》名扬天下,这些人久在长安宫中,想必多有见识。而今圣人入蜀,席上坐的却是个粗鲁的蛮子,今昔相较,念及长安的大火和数月离乱,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伤怀。

      伍娘一时唏嘘,抬头望向远处的安禄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安禄山,膀阔腰圆满脸胡须,身体十分臃肿。以前只知这胡人深受杨妃恩宠,人人皆说他痴傻憨厚,曾跪吻杨妃脚尖,为她做胡旋舞,赤胆忠心。谁能料到那样的忠心下,会藏着夺取天下的狼子野心?

      听人说他现在双目已盲,脾气暴躁,时常殴打近侍宫女,吓得人不敢靠近,想来这皇帝做得也没甚滋味。

      如此胡思乱想间,宴席散尽。回到下处时,伍娘已拿定了主意,将随身所带金银清点一番,开始小心打点。

      一月后,伍娘被调到安禄山身边,做了个末等小宫女。

      时序递嬗,转眼重阳早过,秋叶落尽,瑞雪初降已是腊月。

      伍娘做事伶俐勤快,在安禄山暴躁折辱宫人时,常会被派去侍奉茶水。关于安禄山作息习惯的一些消息,便也送到裴凯跟前。

      日子波澜不惊,到了腊月初,裴凯来找伍娘时颇为喜悦。寻个僻静所在,裴凯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安禄山宠幸幼子,太子怕东宫不稳,欲取而代之,藏身皇宫的裴凯便是刺杀安禄山的上佳人选。

      这消息无疑让伍娘大为振奋。裴凯虽身负绝艺,但孤掌难鸣,太子有此心思,行事会方便许多。她便问道:“太子如何安排?”

      裴凯道:“他只说已在安排,具体如何却未明说,依我看,他是拉拢了严庄和李猪儿共谋。一位宰相、一位宦官首领,他倒是胆大。”

      伍娘微笑,抬眸看向裴凯,“有了李猪儿,到时宫中禁卫怕会松懈许多。不过宫里毕竟防卫严,我们也得想好退路。”

      裴凯点头称是,又叮嘱伍娘万事小心。两人匆匆说罢,各自回去。

      宫内一切如常,伍娘暗里观察李猪儿举动,倒未见端倪。她心中虽疑惑担忧,却只能沉住气。

      愈近年底,安禄山的脾气便愈发暴躁,动辄便殴打贴身伺候的李猪儿,就连严庄进宫禀事也挨了打。几个不小心稍触逆鳞的宫女宦官被杖杀,吓得人人自危,行动如惊弓之鸟,更不敢到安禄山面前伺候。

      如此一来,宫里气氛凝重,便无多少喜庆氛围。除夕那夜的家宴也索然无味,伍娘在外伺候也无甚事,李猪儿特地开恩,放伍娘等几人去休息。途中遇到裴凯,伍娘便寻个由头与别人分开,自去约好的地方相侯。

      少时,裴凯踏月色而来,确认了周围并无旁人,便低声道:“正月初五夜里太子会调走些禁卫,李猪儿当值,后半夜安禄山睡熟后我动手。”他将一块令牌塞到伍娘手中,“你带着令牌早些出宫,外面会有人接应。”

      “那你呢?”

      “事成后我会逃走,宫里的道路防卫我都熟悉,不必担心。”

      伍娘尽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轻声问出近来最担心的事:“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裴凯想必也有此担心,一时未说话,伍娘续道:“皇帝被刺,太子想要继位,便得给出个说法。万一他不放你走,坐实你的弑君之罪呢?”若太子真有此打算,裴凯行刺后便插翅难逃!

      “安庆绪为人狡诈,我也猜不透他,但总得一试。”裴凯忽而笑出几分狡诈,“何况,谁说我必须听他的安排?”

      “你是说……”伍娘明白过来,也笑出几分狡黠,“我们只借他之便,提前动手让太子措手不及?”

      “聪明!”

      “只是安禄山素来失眠,睡得晚,万一前半夜动手,惊动了他却不好。”伍娘沉吟半晌,唇角翘起,“该我出手啦!”

      -
      初五那日,安禄山从他宠幸的段氏宫中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负责茶水的南薰慌忙奉茶,留下伍娘帮她整理着茶叶药材,不多时,殿中即传来喝骂责打之声,夹杂着宫女和宦官的求饶声,伍娘习惯了这样的动静,也不去理会。

      南薰归来时脸上有大片的淤青,恨声咒骂了安禄山一通,伍娘便软语安慰她,帮她照看着茶水。

      掌灯时分刚过,安禄山便早早用了饭,斥退左右独处殿中,只命李猪儿等人在外候着。伍娘按平时的规矩准备茶水奉上,因她常替南薰做些事,其他人也不以为异,任她独自进殿。

      偌大的殿里只有安禄山一人盘腿坐着,格外空荡,伍娘细微的脚步声回响,一声声竟似踩在自己心上,她竭力镇定。

      长垂的纱帐映着烛影,透出几分寂寥,弥漫着的香薰里有极重的安神香味,想来安禄山双目失明,心烦气躁后无法排遣,也极想借此静下心来。

      细算起来,此人十分可恨,亦十分可怜。

      伍娘奉茶上前,安禄山抿了一口,问道:“有药?”

      到了此时,伍娘心里竟无半点惧意,于是收敛了所有心绪,轻声回道:“是。加了味安神的药。”——因安禄山常失眠暴躁,他素日的饮食里会加些安神助眠的药。

      安禄山也不疑有他,饮了茶水默坐,将那茶杯握在手中发呆。

      伍娘在旁默默跪着,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放还茶杯,微微抬头,便见安禄山身后墙壁上悬着把弯刀,刀鞘不知是以何物制成,有片片暗红的血渍。她心神一动,念及裴凯时呼吸便稍有异常,安禄山目盲耳聪,立时察觉,道:“怎么?”

      “圣上恕罪!奴婢端着盘子,手臂有些酸了。”慌忙伏地请罪,伍娘诚惶诚恐。

      安禄山皱眉,将茶杯扔到盘中,斥道:“下去!”

      伍娘忙告退,走到门口回首看时,但见安禄山依旧默坐,想来无甚疑心。待得出了殿门,一颗心才后知后觉的砰砰跳了起来,甚至鼻尖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外面李猪儿见了,笑道:“奉个茶吓成了这样?”

      “圣上心绪欠佳,奴婢是提着脑袋侍奉呢。”伍娘顺水推舟,勉强扯出个笑意。

      李猪儿也没在意,还点拨伍娘:“侍奉圣上,自当谨慎小心。”

      伍娘便应了声“是”,快步离开。身后并无异常,她狂跳的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待得安禄山就寝,伍娘便借个由头出门,匆匆出宫。

      按照裴凯的交代寻了一时,果见有辆马车停在河畔的垂柳下。待她走近时,车帘掀起,一位年轻男子探头道:“是伍娘么?”

      伍娘应了声是,那男子只瞧着她不做声,伍娘一愣,将那枚令牌摊在掌中给他看了看,那人才笑道:“在下林慎之,裴兄让我在此等候姑娘。”说罢,请伍娘坐好,驱车离开。

      宵禁之后街上并无行人,夜色里道路格外空旷安静,马车转过洛阳的曲折街道,最终停在一处院落前。

      林慎之引伍娘入内,让伍娘在此等候。空中月牙弯弯,云层愈堆愈厚,渐渐将那月牙全然遮蔽。伍娘到底心里有事,学不来林慎之的沉着姿态,只好喝几杯茶以解心绪。

      庭院深深夜色浓,街上更漏遥遥传来,三更已过,裴凯却渺无踪影。正坐立不安时,林慎之却突然低声道:“来了!”声未尽,人已出了门。只听院里轻微一点点响动,裴凯已踏进门来。

      一身劲瘦的黑衣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皆是笑意,明朗如三月春光。裴凯上前握住伍娘双肩,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伍娘,我做到了!”

      悬着的心终于回归正位,伍娘瞧着他脸庞,莞然而笑。林慎之见裴凯无恙,便含笑退出,留下伍娘为裴凯处理伤口。

      云渐散,月开朗照,月光将婆娑的竹影映在窗上,屋内烛火则将两人抵额对视的身影映上纱窗。

      “你真厉害!”伍娘笑得清甜。裴凯也笑:“真不敢相信,筹谋潜伏了那么久,刺杀时却这么容易。”

      “安禄山那么胖,是不是要很用力才能杀死他?”
      “嗯。幸亏喝了药睡得沉,不然还真担心不能一剑取他性命,反而惊醒他。”
      “哈哈,加了那么多的安神药,果真有效!”
      “安庆绪如今一定很懊恼……”
      ……
      声音渐渐低下去,如轻轻掠地而过的夜风,柔和宁静。

      -
      长安城尚在沉睡,两骑健马沿官道达达而来,蹄声消失在空旷的原野,人影隐入陌上别苑。

      海棠树下叶随风起,裴凯跪地顿首,手里是那枚残缺一角的玉佩。

      数日后,洛阳传来的消息令长安城人人拍手称快——安禄山暴虐成性,被近侍李猪儿乘夜色刺杀,死于非命。叛军易主,人心思变,正是大唐军队力挽颓势、重振河山的大好机会。

      回到酒坊,伍娘取出陈年藏酒与裴凯对酌。酒意微醺,思绪正浓,裴凯轻声道:“伍娘,我想投军平乱。”

      伍娘不置可否,只抿唇喝酒。举目四顾,可见院内酒缸林立,墙外榆柳成行,坊巷间孩童嬉闹,叫卖声婉转清扬,满满的生活气息。目光微仰,头顶的天空高远湛蓝,却看不到脚下绵延广袤又满目疮痍的大地。

      这一方宁谧天地,终究只可浮世偷生,却不足以让鹞鹰展翅伸足。

      在陌上别苑向琳夫人辞别后,伍娘与裴凯并肩缓行,折柳相赠时流连无限。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别离,也系满了伍娘的回忆与思念。

      前路皆是杀伐烽烟,教人悬心,伍娘殷切叮嘱不止。

      晨光正好,年轻的一双人儿并肩前行,女子娇俏玲珑,男子明朗挺拔,后面牵马的刘叔瞧着他们,不由掀须而笑——

      是谁说过,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唯有杨柳管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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