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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疾雨

      明明不到日暮,天地却混沌成一片,几天不散的层层乌云笼得人心情低郁。谷县的老人们对天摇头叹息,说这样坏的天气从未见过,恐怕是要出大事了。
      苏函韶从赵家出来,天色越发昏暗。他加紧步伐,穿过县城门,改为小跑,依山径直取县城后的万纫高山,背后的药箱里一阵隐隐瓷器相碰声。
      他前脚踏进柳慵的柴门,水柱般的大雨就砸到他背上。他几步跑过庭院,扎入屋檐,一屁股坐到竹塌上,终于喘出口大气。
      柳慵趴在竹榻上,关切地伸手在他背心轻拍,待他气顺,转头一脸神往,欣赏暴雨涤世的气魄。
      苏函韶小心将药箱放好,取出干净的手巾,将一头一脸的雨水擦干,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慵突然站起来,鞋也不及穿,便朝西边的屋角跑去,片刻抱着一团泥水毛球回来身边,果不其然,一双湛蓝的眼从丛丛乱毛中直对上苏函韶。
      柳慵将毛球裹进外套,正要说话,被苏函韶一把拎进屋里。
      那毛球突从怀里窜出来,跳入床,不复见踪影。
      “哎呀,小白,小白。”柳慵直唤,打算挣脱苏函韶,几下也不见苏函韶松开,便转头对他解释,“小白淋了雨,会冷的。”
      “难道你不冷?”说话间,身后门被风吹开,一阵带雨凉风吹上身,柳慵也不禁抖了抖,苏函韶连忙转手关紧门户。
      柳慵乖乖回答“冷啊。”用可怜无比的眼神迎接苏函韶。
      雨势极猛,风力又强,两人其实都不过在室外呆了一会儿,淋了一点雨,身上也已经湿去大半。
      苏函韶虽然身体好,又及时擦干,风吹上身却仍有丝丝寒意,本就瘦瘦的柳慵更是狼狈不堪。苏函韶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动手脱柳慵粘上单薄身体的衣服,柳慵还动,被苏函韶横了一眼,“还想风寒不成?”柳慵点点苏函韶肩头,“你也湿了。我自己脱,你也快点擦干吧。”
      苏函韶哼哼一声,放开手,也不急料理自己,扭头打开衣橱,拿来干净的手巾衣服,递给柳慵,顺手打开他半束的发髻,用另一块手巾轻柔地从头为他擦拭。柳慵眯眼笑着,也为苏函韶擦起头发。
      耳边如马蹄般急促的雨打芭蕉,小小屋中,山间泥土芬芳和着柳慵常用的沉香味,绕上指,缠入发,点上唇,浅笑入眼。
      两人擦拭完,边换上干净衣服,柳慵边提议:“赏雨吧?前两天你拿来的茶真好。雨中品茗也不负大好韶光。”
      苏函韶点头,还不及说话,眼角瞟到小白从床上钻出来。他一把抓住小白的后颈将他拎到眼前,小白突遭变故,极度不悦地对上苏函韶。“小东西。别老是仗着有人惯你就乱来。弄脏了床铺。”
      在他身后正整理衣襟的柳慵立即将小白解救下来,捧到胸前小心呵护。“函韶,不要为难小白。“小白立即顺势依偎进柳慵温暖的胸膛,一双眼眯起来,看都不看苏函韶,却没想后颈又是一紧,又对上苏函韶的眼。小白恼了,舞起爪子。苏函韶冷冷看他,将他拎到一臂的距离,“脏死了,臭小白。”
      柳慵赶忙拿过椅子上团成一堆的衣服把小白包在手心,温柔地擦。苏函韶坏笑着看小白想要扑他却被柳慵一下一下倒梳猫毛,奇道:“是我错觉吗?总觉得这个小东西在皱眉头。”
      柳慵笑答,“不是错觉。小白本来性子静,能被你惹到这样,着实让我佩服。”
      挣扎不见成效,小白躺下来,闭眼打盹。柳慵边擦边小声安慰小白,“快了,就要好了。”嘴角的笑意看得苏函韶火大,他将柳慵推坐进椅子,蹲下身,将他的赤脚包进手巾里擦,抬头嘱咐“你也莫要只关心他。寒由脚起,小看这雨,又要得病了。”
      柳慵抿嘴笑,“我哪有这么娇弱?”眼眯得弯弯的,“对吧?小白。”
      小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别转过头去。
      于是苏函韶很神气道:“看吧,小家伙也同意了。”
      觉察他修长手指抚上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他抬头,对上柳慵清澈的眼。
      眼中含笑以及他所不了的幽远。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翘,他在说:“能得见函韶,着实是我的造化。”
      苏函韶丢下手巾,立起身,便朝门口走,柳慵连忙放下小白,正待跟上,没料苏函韶突然转过头,冷冷一句“穿鞋。”柳慵看看地,再看看几步之遥的床下坦然相望的鞋,有点不知所措。小白从衣服堆里拱出来,跳下地,将鞋拖到他脚边,他连忙穿上。苏函韶一言不发推门走了,柳慵巴巴跟上。
      苏函韶走到东屋角下储山泉的水缸边止步,柳慵殷勤地侍立一旁,为他舀水洗手。
      “雨还没停。好风景啊。”他拿着木勺,边赞叹美景。
      “既然是好风景,又何必急着离开。”苏函韶低沉问。
      柳慵转头相对,苏函韶不理,自顾自走去竹榻坐定,柳慵默默坐到他身边。
      山间雨色空蒙,不复见往日形状。一声鸟鸣自深山传来,婉转低回,在深谷树木间回荡消散。雨落芭蕉声声在耳。
      良久,柳慵笑叹,“本是过客,自然没有长久停留的道理。别离不过是常理。长久如天地,也不过是宇宙过客。没有辜负停留时光便是好。”
      苏函韶倒头枕上柳慵的膝头,疲倦地闭上眼,享受柳慵的手一下一下轻抚过发间。
      “即便是过客,也希望能够留久一些,再久一些。”他喃喃。
      眉间一点温暖,柳慵在说:“你本来虽不是眉间宽如尺,可总觉得越来越近了”
      “谁让你突然说要走,害得我心里没了着落。”一点一点按着眉间,苏函韶舒服地叹了口气。
      “今天出诊了?”头顶柳慵问。
      “嗯。”苏函韶索性脱了鞋,蜷上竹榻。“绿瑶姑娘天生体弱,久郁伤肝,前些日子又遇风邪入侵,这下真怕是要缠绵病榻了。她爹爹年岁虽大,却身体殷实,骨折痊愈慢是慢了点,不过并不成大碍。赶集本是为了准备全家欢度中元佳节,却不想赵爷因着赶集伤骨动筋,绿瑶姑娘送伞不成反染重病。今年中元怕是过不安生了。”
      “这么棘手?苏大夫才不会一筹莫展吧?”
      “哪里哪里。”苏函韶闭着眼,轻轻磨蹭柳慵的膝盖,笑“这点事的确还难不倒我。”过了一会儿,他自柳慵膝间低声说:“赵家忠厚却连遭祸事。柳,万事是否真的早已注定?”
      柳慵的手顿了顿,又恢复轻柔的抚摸,淡淡回:“万事是否由天定我是不清楚。我只知道,事物本来没有吉凶。”
      “你啊,总是说些模糊的安慰话,我却偏偏总是被你说得安心。”他探出手,攀上柳慵的脖颈。
      吻便落下来,软软暖暖,柳慵身上的淡淡沉香味萦绕神志,耳边是缓下来的的雨声,苏函韶睡去。
      “万事是不是早已注定?”抱紧沉睡的苏函韶,一向含笑的柳慵却皱起眉,问悄然坐在身边的小白。小白湛蓝的眸凝视柳慵,端坐如石。柳慵苦笑,自言自语:“也是。既然已明了自己不过是过客,又何必自寻烦恼。”
      他深深吐气,朝前后挥挥手。风势再大,雨丝也不再触及竹榻丝毫。
      苏函韶小睡了片刻便醒转过来。柳慵取出小小的泥碳炉,烹了茶。两人对着雨景又聊了会儿天,苏函韶挂心病人,再度交代柳慵要好好照顾自己起居,约定明日再见,便要下山。柳慵请他暂留片刻,去屋后取来雨伞蓑衣,两人便一同出发。两人对药性药理谈了一路,抬头已到山脚城门。苏函韶问:“雨又大了。今日就住我家吧。”柳慵摇头:“小白一人在家,我放心不下。”苏函韶赌气:“你啊,何时会这么留心我?”柳慵只是笑道,“要是再更多留心苏大夫,恐怕我就没时间做别的了。”苏函韶大乐,逗得柳慵也开怀欢笑起来。天色已晚,两人于是只得道别。柳慵站在城门外,举着伞,直到看不见苏函韶的背影才慢慢转回山腰草屋。
      小白守在柴门口,远远见柳慵,弹跳着迎上去,柳慵丢开伞,笑着将他抱进怀里。小白窝得舒服,发出一阵满意的咕噜,柳慵失笑。“小白啊小白。我终于明了你明明已道行足够却只愿化为猫形的道理了。”小白自怀中朝他眨眨眼,小小的嘴角飞起,小小喵了一声。
      细雨笼着柳慵闲步入柴门,细碎的雨水沾了他的一头一身,他毫不在意,在庭院站定,仰望天穹。
      “美景过头会出麻烦的。小白,我要去后山看看,现时正是你的厄会,不要乱跑,在屋里等我。”一道白光自他怀里冲腾而去。
      柳慵招招手,地上的油伞飘回他手里,于是他悠闲地消失在屋后石径尽头。

      淫雨霏霏,天光暗淡,苏函韶拍着肩头的雨水,推开柳慵的门。
      柳慵苍白着脸从枕上微抬起头,老实道:“果然风寒了。”气得苏函韶伞一丢,欺身上去将他压在身下。小白心急火燎地从柳慵被子里窜出来,跳到对面椅子上,打了个哈欠,盘起身子继续睡。
      柳慵唉唉讨饶,苏函韶恶狠狠地问,“是谁答应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才一天不见,又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柳慵眼角飞红,泪汪汪地盯着苏函韶,软软道了句:“函韶,疼啊。”
      苏函韶猛叹气,放松手里的力量,将额头贴上试探了体温,又将柳慵裹紧在被子里,才念念叨叨去外面煎药。
      柳慵轻轻在他身后唤:“韶。”
      苏函韶没回头,只恼火地交代了句“好好休息。”消失门外。
      柳慵倒回床上,小白毫无声息地又回到枕边,抬起前爪贴在他额头上。柳慵浅笑着拨开他小小的掌,小白恼怒地弓起背脊。柳慵对着他轻轻摇头,“只是小染风寒,不用担心。”
      “怎么不用担心。”苏函韶回来,照例将小白的脖后一拎,不顾他张牙舞爪,将他放到地上,语气冷淡。
      “只是小病,怎么一个个那么担心?”柳慵小声问。
      “你自己想想,我们相遇以来,你小病了几次?”苏函韶坐在床边,眉头不展,直视柳慵的脸。
      柳慵扳手指:“我们去年三月初二第一次见面。我风寒了一次。然后是五月中,风寒了一次。然后是今年六月末。现在是八月了。也不过四次。”
      他微笑,“病来便来。只消等它痊愈就好了。不要放在心上。”慢慢抬起手,点在苏函韶的眉间。
      苏函韶坐得笔直,问“如果不痊愈呢?”
      柳慵歪歪头,轻松回“那就不痊愈呗。还能如何?函韶?”
      苏函韶已将他的手握到自己胸口。热气,规律的起伏,隔着夏衣直透掌心。。
      柳慵对着双分明清澈的眼叹:“是了是了,以后再也不染小病了。”
      “不止小病,什么病都不能染。”苏函韶决然道。
      “韶,我记在心里了。”柳慵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握着他的手的苏函韶猛然一震。
      “一定记住。药好了我端进来,睡吧。”苏函韶将他的手放入被子,揉揉他的发。
      “好。”柳慵答完便累极似的,闭上眼乖乖睡去。
      苏函韶坐在床边没有动,为柳慵拨开眼前的乱发。睡脸苍白,但依旧风轻云淡的表情,看着看着,苏函韶逸出一丝笑,拍拍他的背,出门煎药。

      赵大娘跌跌撞撞跑进柴门,苏函韶正扇着红泥小炉。
      只见她全身湿透披头散发,进门就死死抓住苏函韶的袖子,不断重复,“苏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瑶儿不行了。”
      苏函韶放下扇子,立即将赵大娘搀扶到竹榻上,口中轻柔哄:“没事了。我们这就出发。绿瑶姑娘不会有事。”赵大娘神情恍惚,望着虚空,只是不断反复同样的话,丝毫不松手。苏函韶有些着急:“大娘,您放手。我们这就下山去。绿瑶姑娘不会出事的。”赵大娘被“绿瑶”两字一激,嘶叫不已,近乎疯狂。
      苏函韶一只手臂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又不敢硬拉开她,急得冒汗,道:“大娘,您松开。我们立即就走!”
      赵大娘对他置若罔闻,只一味嘶叫,更不肯放开他了。苏函韶暗暗叫苦,没想到平日安静内向的赵大娘力气居然这么大,一只手臂都被她勒得发麻。
      突然,赵大娘安静下来,仿佛断了线的木偶,头和双臂都笔直垂了下去,整个人向后倒,被人轻轻扶住。苏函韶立即拿起药箱,抄起油伞,也不及打开,边背箱子边向山下跑,边跑边向后叫:“我就回来!药就要好了!喝掉!”就看不到人影了。
      柳慵摇摇晃晃扶着昏倒的赵大娘,一口气呼出来,两人都倒到竹榻上。
      这时,轰隆响了一个巨雷,天上仿佛被砸出了一个窟窿,本来就瓢泼的雨瞬时又加大了不少,本来就模糊的山景完全看不到了。
      柳慵硬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用力一甩。那纸如箭般划开雨幕,朝苏函韶离去的方向追去。
      小白焦急地跳上竹榻,喵喵大叫。
      脚下的地微微颤抖起来。
      柳慵面色发青,“小白,你速速带赵大娘离开。”
      小白愤然,跳上去抓住柳慵的手臂就是一口。
      柳慵也不恼他,恢复往常恬然的口气,“小白,我只求你这一次。”
      淡淡褐色的眼中写满了坚决。
      小白眯起眼,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终于还是放开柳慵,转头叼起赵大娘的衣领,一道白光,朝山顶飞冲而去。
      柳慵舒出一口长气,缓缓站起。
      鸟兽的哀嚎充满天地,脚下的土地颤动不已。
      柳慵放开发束,站到庭院中间。
      他口中念念,声音轻缓却字字传上天空。
      “道不可逆违。万物为天地生。为天地养。为天地护佑。天地变,唯当顺应。柳慵顽愚,蒙众天师不弃教化,得浅薄道行。今日欲以一己之念,变换必行之势,柳慵必担全责不敢推辞。众念八方万鬼听令,为我驱使!”
      雨水毫不留情倾倒而下,山后的湖水终于不堪连日重负,冲开一道豁口,四周山树岩石瞬时被吸入暗黄的泥水,整个山坡翻腾奔涌直向谷县席卷而去。
      只刹那,草堂便被吞噬,不见踪影。本当顺势直冲的山石泥水却在柳慵草堂所在的位置聚集起来,仿佛被不见形状的墙壁所夹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起来。一个闪电劈到漩涡中心,柳慵直挺挺的身影被照得雪亮,发丝狂乱飞舞,眼神决然,嘴角紧抿。他面朝谷县,手势平缓,悠然地向下指定,然后他闭上眼睛,嘴角又显出惯见的笑容。
      电光消逝,漩涡瞬间以万钧之势压下,泥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呼啸而去。
      谷县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中仿佛一片单薄无助的残破树叶。县中众人唯有屏气静声骇然等待灭顶的那刻。
      县门只一眨眼便不复存在,城墙缺失了一半,泥潮却突然堪堪滑出一道圆弧,从谷县洞开的门口隆隆离去,注入谷县前的深谷中。
      水流落下的巨大声响震塌了谷县大半的房屋,县内众人仿佛蝼蚁般默然逃来逃去,待第一个人发出哀鸣,已是天地平静多时之后。
      雨水终于停了。
      谷县背依的大山已荡然无存,面前的深谷却浅浅地堆积出一座小丘。
      众人浑浑噩噩游魂般在断壁残垣中游走,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突然从残缺的城墙走了进来,高声说:“体力尚好的青壮,随我一起救助伤患!”
      众人才如梦初醒,还有体力的人便三三两两聚拢到那人身边,有人哭喊:“苏大夫啊!”
      苏函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开始清点死伤。
      谷县场面如此凄惨,却奇迹般未有人死于灾祸。
      赵家父女两人因为服了药都在昏睡,在天摇地动中都没有移动,也毫发无伤。众人都说,如果当时贸然乱动,一定会加剧病情。
      苏函韶铁青着脸,指挥众人将伤者搬至县中最坚固的祠堂,着手治疗。
      伤口,残肢,鲜血,苏函韶不断处理着,直到眼前一黑,在一片哗然中颓然倒地。

      仲春时节,苏函韶为了购买新药材,暂时离开谷县,前往繁华的都城。
      都城处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友人说仲春游船是无论如何都要一试的,于是泛舟河上,喝酒行令,美女在怀,好不快活。一晚,舱中酒宴正酣,他脱身至船舷喘气。连日行乐,已让他有点起腻。
      河上点点画舫灯光,不知正有多少人沉醉在温柔乡逍遥快乐,这快乐却不知能够让人满足多久。苏函韶托着腮发呆。
      这时,一点小小的响动,仿佛有东西掷到甲板上,接着船身一晃,苏函韶习惯黑暗的眼睛发现一艘小艇在画舫旁停了下来。
      一个青衣人站在船头,手中拉着条粗绳,见到苏函韶便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眼眸很亮,眼神温柔,脸色有些绯红,淡淡说:“在下柳慵。并非有意打扰阁下,本来只是掷缆绳游戏,未曾想真的钩到阁下的画舫。”
      苏函韶回他一个笑容,正要说话,却见一只雪白毛球爬上柳慵的肩膀,一双湛蓝的眼在夜光中分外明亮。
      柳慵温柔地抚摸一下毛球,介绍道:“这是小白。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苏函韶报上姓名,后来便解下钩住的缆绳,送还柳慵,接着便踏上柳慵的小艇,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聊到第二天天明,苏函韶才发觉柳慵的脸红并非醉酒,而是风寒。
      他问:“柳兄家住哪里?我送柳兄回家修养吧?”
      柳慵回:“在下四海漂泊,正要寻一处落脚之地。”
      于是接下几天,他便留在柳慵的小艇上,医治柳慵。待柳慵病愈,又顺理成章把他带回了谷县。
      县城门口,柳慵抱着小白,颜色和悦地说:“苏兄,我住不惯人多的地方。山腰的景致很好,不如帮我修间草堂?”
      拗不过柳慵,苏函韶便找人来修了间草堂。落成没几天,柳慵再染风寒,苏函韶义不容辞留下照顾。好了又病,病了又好。来来去去,苏函韶便觉得不将柳慵留在身边实在是难以放心。再加柳慵知识渊博,为人爽直热情,和他谈话每每获益匪浅,苏函韶越来越不舍得这个新认识的挚友了。
      在某次柳慵再度染疾,苏函韶为他取暖,之后,两人便挑明了彼此间暧昧不清的情愫。
      柳慵软软倚在他怀里,微笑着说:“水到渠成。”然后小白不知自哪里扑到他头上,对着他一阵乱咬乱抓,自此,他和小白间的不明不白的敌意也昭然。
      于是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今年年初柳慵曾经说:“似乎到了离去的时候。函韶要不要一起?”
      苏函韶回:“我是谷县唯一的医生,不能离开。”他把玩着柳慵的散发,问“离开也好啊。柳啊,搬去我家吧。”
      柳慵歪着头,别有深意得看了他一阵,终于笑着不再谈及此事。
      又到仲春时,柳慵又提起:“函韶,要不要中元随我外出游玩?”
      他想了想还是回绝了,“中元观灯赶集,年年都不得安生。如果要游玩还是现在出发吧。”
      柳慵摇摇头,又岔开了话题。
      几天前,柳慵烹茶时,随口说:“若是有天我不在了,函韶只要还有谷县,应该不会太感伤吧?”
      他还取笑柳慵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和吃这个闲味,小白又上来给了他一顿乱打乱咬。
      “韶,我记在心里了。”他低沉着声音,苍白的脸,手还是有些冰,却很坚定地和自己交缠在一起。
      转眼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柳慵一定早就知道了。
      苏函韶在昏沉中明了。
      泥石流就要吞没自己的时候,包围自己的温暖气息,将自己带到空中的,是柳慵啊。
      这天下再没有人像柳慵这样通透世事,又超脱尘世的人了,他却偏偏为了自己留下了。
      苏函韶终于把持不住,堕入黑暗之中。

      全然没有光亮,伸手也不见五指。
      苏函韶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
      他全然不知这是哪里,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这黑暗仿佛流动的水,自己随时都会被缠绕溺毙。虽然如此,他仍然没有惧意,只一门心思往前。
      前方终于有一丝光,他又走了几步,便被一片草原环绕。
      五彩的露凝固在片片草叶上,空气里有一股熟悉的香气。
      一条闪闪的白色小道蜿蜒向前。
      苏函韶的眼眶湿了。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走到尽头,草堂的柴门依然。
      他不由得加快步伐跨过柴门,穿过庭院,急急推开门扉,心头因为期待骚乱不已。
      一个白衣青年一脸不快地坐在椅子上。
      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他说:“赵大娘没事,她的疯病也好了。我已经把她送还了。”
      苏函韶木然道谢。
      现在赵大娘也没事,一家人终于能团员了。
      白衣青年说:“他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你快点回去吧。省得他走不好。”
      说罢,他举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函韶是石头般站在屋里。
      柳慵的气息还在这里,触手便及,那个青年却在说他的离去。
      他缓缓问:“小白,柳,走得可好。”
      小白一颤,怒目而视:“他本来与世无争,现在却落得元神俱散的下场。苏函韶,你说他走得可好?”
      “元神俱散?!”
      “逆天而行。即使是他,也无可原谅。”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小白!你也舍不得他就这么走的!你一定要帮帮他!!”
      苏函韶猛地拉住小白的袖子,小白挣脱了两次也甩不脱他,怒极,转手拉住苏函韶的衣襟,将他推出门外。
      苏函韶用整个身体撞门,一下,一下,一下,不断哀求:“小白,求你!救救柳!”最终气息奄奄倒在门口,仍然不断哀求,又意识朦胧起来,似乎小白开了门,说了句话。
      苏函韶再睁开眼仍然是躺在祠堂里,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推开关切围绕在他四周的人,朝县门外原本的高山走,膝盖一软,倒在地上。
      有体力的能跟的人都跟出来,只见苏函韶像疯了一样,用手挖着泥土,别人要来帮忙,悉数被他喝止。
      几天来他从天亮挖到天黑,只少少休息一会儿喝点水,便继续疯狂地挖,指甲断裂,血流不止,仍不放弃。
      有人便说苏大夫的好友来不及脱身,说苏大夫恐怕得失心疯了。
      满月相照。中元。
      苏函韶颤抖着停下,旁观的人都惊叹起来。
      柳慵伤痕累累,仿佛睡着般躺在一个不大的地穴里,身边是同样受重创毫无生息的白猫。
      苏函韶小心翼翼探柳慵的脉搏,接着严厉命令四周人搭起帐篷,送来他制定的药品食物,众人立即照办。
      四天后,有好事的人偷偷窥视帐篷,却发现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了,只留下苏大夫常用的药箱,箱中瓷瓶上均明确书写了伤员的名字及用量。众人将信将疑将药分发下去各自涂用,待谷县全员康复,苏大夫的药箱便空了。
      后世传说,苏大夫的好友本来就是仙人,苏大夫经指点,也得到升天了。

      荷花开了,一只白猫四脚朝天躺在荷花池边,正睡得香甜,却被人抓着后颈提了起来。
      睁开眼便对上一对含笑的媚眼。
      白猫皱起眉头,那人耸耸肩,将他放下来,人便自顾自坐在他边上,问“做好梦了?”
      小白懒洋洋趴在地上,回:“不算。只是梦到故人了。”
      “苏函韶?”
      “你再提他别怪我翻脸!”小白的背弓了起来。这只死狐狸,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啦是啦。”敷衍着。停了停继续问:“你当时把他招到玄境,明明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他,怎么不下手?”
      小白又躺了回去,闷闷不乐:“少管。”
      “哼哼。”那人从鼻子里笑,一双飞眼更加闪亮:“你还真听他的话啊。我们本来就不是仙人,何苦要顾惜凡人的命?你为了救他,居然连逆天的责任也顶了一半,毁了全部道行。臭小白,我实在是佩服你的傻劲。”
      小白转了个身,不再搭理来人。
      “这个所谓的厄会,喂,如果你不发傻,也就避过去了吧?”
      小白没有说话,只有尾巴上下乱甩,显出他已然无心继续谈话。那人却不理,自顾自继续:“后来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他是天生的仙人怎么没修炼?”
      “哼。傻仙人罢了。”小白站起来,“说两人能在一起便好。于是就变凡人了,灰都不知道飞到哪了。死狐狸,都让你搅了,我换个地方再睡。”一道白光便不见了。
      留下那人继续哼哼笑,自言自语:“傻的不知道是谁。造这个过园还不是在等着哪天能见他一面。死心眼。”

      柳慵和苏函韶品茶赏月。
      柳慵照旧将他抱在怀里。苏函韶一如往常吃醋。
      柳慵只是微笑着说:“小白还小,你不要和他计较。”
      小白翻了个身,眼里有点热。
      若是他能生出任何放任那人元神俱散的心思,那他也不会一切从头修炼,所谓的厄会便避过了。
      只是,舍得?
      小白又翻身过来。
      死狐狸说是好梦,那个才不是梦。
      点点滴滴全都是真实发生的,全都都刻在心里的,哪里可以叫梦。

      哪天来这个过园坐坐,即使带着苏函韶那个家伙,我也可以容忍。
      因为既然是过客,便莫要辜负停留时光才好,是吧?

      空气里丝丝绕绕沉香淡淡的气味,小白打了个哈欠,再度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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