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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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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台北的新年冷酷异常,接连十来日不见阳光的湿冷,山里樱花都提早绽放了,瑟缩在被窝里的我也在一夜之间满脸生「春」,荳蔻年华的恶梦又重演了吗?医生说是体内的雄性过多,但眼见身边男子体内的雄性不必作超音波就显然比我多,何以他们脸上反倒一片光滑,除了胡髭之外波澜不生?
闭门不见客,张爱玲说的「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恰合我意,没有镜子里的自我评断和他人瞠奇的眼光,就像满是污泥的车身并不妨碍开车人的舒适和登山走河的快乐,书本和洒扫可以暂时让我忘记自己的脸。非不得已出门时,尽可能不碰见熟人,特别怕见的是女人,因为唯有女人会对着熟人忘情惊呼:「你怎么了?」,随即如同见到濒死的病人一样,同情而权威地提供各种偏方,令人既难拒绝也难消受;若不幸同时见到的熟人不只一个女人,你的私人问题立刻就会变成公共议题,被那些惊悯的眼光反复穿刺,再善意的安慰和建议,也比刀子还锐利。脸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多数女人没有虢国夫人「却嫌脂粉污颜色」的本钱,因此格外留意自己的面子,这是化妆品业的金矿脉,也是坊间许多骗术的生存之道。男人虽然对女人计较脸上的斑痘和皱纹这等小事嗤之以鼻,但看上一个女人时,多半也还是要用眼睛先看她的脸,明眸皓齿总得在净匀肤色上才能显出,埋没在花彩斑烂的底子里毕竟不大可爱。
聊斋里有个阴间陆判,为了答谢书生,夜里去摘下书生丑陋妻子的头,换上官府千金如花似玉的脸蛋,千金小姐翌日醒来一照镜,惊气攻心,不久便死了。后来官府家人发现书生妻子的容貌酷似千金,捉去拷问一番,得知前情,大官便把书生妻子认做女儿,落魄的书生也因此登上仕途。一直记得这故事,并不是为那书生好心有好报而高兴,而是为那死得冤枉的千金感到不值,枉自美了许多年,最后被另一个女子取代自己原有的一切,原来她的生存意义只在那一张脸。民间故事中有个满脸痂痘的穷姑娘,心地善良,因为帮忙把一个神仙变成的乞丐挤出身上的疮,脓血喷到脸上,是到河边去洗把脸,原本的痂痘竟全褪去,露出一张光滑而美丽的脸,最终被富贵公子娶回家。我总想这编故事的人必定苦恼于自己的丑陋,才会从极致的污秽中生出瞬间幻美如莲、解脱忧苦的狂想。这两个故事,不约而同说明女子的美丽面孔,乃是未来幸福的关键所系,而故事里的男人除非貌若潘安或丑怪如罗剎,他们的长相很少被提及,这样的思维也在许多各国的通俗故事里不断复制,也生根在我们文明的潜意识里,不易拔除。
除非我们遭遇到萨拉马戈式的白盲困境,否则人与人相遇时的第一印象总是对方的脸,「要脸」、「要面子」的说法无疑是转借而来,也可见得脸面在我们的文化中是何等的重要了。
少数的原始部落以纹面为美,但有一种人为的纹面理由实在悲哀,前阵子读到周华山的一篇文章,云南险恶山区里的一个部落曾经有一度为了防止女子被敌对部落的人抢去,在她们青春期之前便替她们黥面,保护她们的贞洁是比她们所受的身心折磨还重大的事。古代的黥刑,带给犯人的□□痛苦远比不上精神的折磨,在没有蒙面风俗的群居社会里,脸孔是人身上最无可隐藏的部位,有记号不光洁的脸说明了耻辱与罪恶。到了今日,□□的黥刑从法庭上消失了,却星散成无数碎片,嵌在人心和媒体广告的细缝里,夏天还早得很,各种美白防晒的产品和信息便比蝉叫还令人心浮;某立委许久不见,原来是去注射了肉毒杆菌兼漂白,看上去年轻不止十岁;有机食品店里不只让你吃得健康,从润肤的有机茶树精油到清爽收敛的有机黄瓜水也都能保你更美。脸孔反映的不只是人的情绪好恶,更传达了看不见的疾病、过去的灾厄和未来的命运,走在城市里,偶而会遇到陌生人劫匪般杀出来:「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怕最近会遇到坏事,要改改运」、「你的皮肤问题很严重喔!这个产品一定很适合你…」。意志薄弱或轻信的人被这些话撞在心坎上,往往就因为自己没有遮掩的脸而失去了防备的力量。
从前看过一本漫画,有个人得了怪病,脸上长出一张小脸来,会唱歌说话咬人骂人,故事的开端和结局都不记得,却忘不了那个惊悚的画面。有人说女人对自己的脸孔不满意,所以自己另外造出一张脸来,现在整容技术成就非凡,中国内地便产生不少人工美女,和自己旧证件上的大头照没有半点相似。从前有个同学,半边脸上生着带毛的黑胎记,乍见之下挺吓人,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他当班代非常的积极热心,课业成绩也很优异,成天忙碌而快活,但我总觉他充满活力的身影彷佛是用几根火柴棒勉力撑持,不可碰触。芥川龙之介有篇少作「鼻子」,用滑稽平淡的笔调,写一个长鼻老和尚「整形」前后的心理和旁人态度的变化。容貌的异常使人的心理难以平静如常人,纵使习佛再精深,恐怕也很难彻底摆脱这浅薄的肉身业障。
如果人们所希冀的只是一张平滑干净五官俱全的脸孔而已,世界会太平得多,但人们的欲望往往不止于此:比别人更多的财富、能掌控他人的权势、让大家都敬畏的名望,且为了达到这更大的目标,有时甚至可以「不要脸」,且以这超乎凡庸道德的行为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