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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杨承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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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无疑是自从武帝夺得天下之后,杨府最为惨淡的一天。
久病卧床数个月的杨思恒第一次离开了他的小院子。虽说并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躺在软榻之上,被数个护院抬到了杨伯庸的屋子里。
杨承业还有史夫人也都被杨伯庸召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头。一同在院子里面的,还有今日清晨才到的传说中祁凤山主人的主仆二人。
下人们都被脸色铁青的杨伯庸遣了出去,不多久,那紧闭的院门里面,便传来了杨伯庸愤怒的咆哮声。府里做下人的各个人人自危,躲得远远的。过了半个时辰,院门被“砰——”地一声拉开,几年前被杨思恒捡回来的那个小男孩被杨伯庸推了出来:
“杨平呢?过来,把小少爷带走!”
杨府的管家杨平一路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虎的手,小虎脸上气冲冲的,也不知在为什么事情闹别扭。
“带小少爷去厨房吃点东西,他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杨伯庸虽说愤怒,然而却并没有失去理智,吩咐杨平道。
杨平忙不迭地点头,用力拉着小虎,不让他冲回那个院子里面。
杨伯庸正要退回院子里,忽地又回过头问杨平:“思久呢?”
杨平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老爷,二少爷早上便去太学了,要到傍晚才回来。”
杨伯庸点头道:“思久回来了让他自己回房,不要出来。也不用来拜见我。午膳送过来不用敲门,放在门外就行。”
杨平忙回道:“好的,老爷。”
院子中间立着一面屏风,屏风背风的一面摆着一张美人榻。杨思恒脸色依旧惨白,神色疲惫,眼中也不复之前的清亮。
虽说青麓并不知道香炉中究竟加的是什么毒,居然能骗了一大众御医,然而也能推断知道,这毒,必定要么出自唐门,乃是新毒,要么出自妖族,乃是巫蛊的一种。青麓从问荆婆婆塞的那一大箱子中翻找了好一会,才翻出一个小瓶,瓶子上刻了三个大字:麒麟血。
凤凰泪可医百伤,麒麟血可解百毒。
若是青麓手里这一小瓶东西出现在江湖之上,只怕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即便青麓已经喂给了杨思恒麒麟血,然而杨思恒先前中毒已然颇深,元气大伤,余毒一时半会也并不容易清除,再加上骤然之间得知,要杀自己的人居然是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庶母和亲生父亲,精神更是萎靡。不仅没能起身,看上去居然比这一日先前的时候更加憔悴。
杨承业和史蕙筝跪在院子里屏风的另外一边。杨伯庸不让杨思恒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跪着,只怕也是担心他再受打击,支撑不住。
青麓坐在杨思恒的榻旁,临渊站在一边。青麓没让杨思恒告诉杨伯庸自己是帝姬。杨伯庸本就与青麓不甚熟识,自然认不出来。
杨伯庸退回到院子里面的时候,史蕙筝还在“嘤嘤”地哭着,声音让人不由地心烦。
杨伯庸是今日才知道,杨思恒几年前带回来的那个圆头圆脑很是可爱、以至于他收了当干孙子的小孩居然就是被之前那个地师发现妖气的虎妖。可气的是杨思恒担心小虎会被错怪,居然也就一声不吭。
虽说这件事也令杨伯庸非常愤怒,然而这个时候他却顾不上这边。虽说在被围剿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此刻,所有的证据摆在他面前告诉他,他的亲生儿子与一个小妾合谋,居然一边动手毒死他的孙子,一边买杀手杀他。
他脾气也已经发过,这时候陡然觉得苍老而疲惫,不知该如何面对。
沉默已久的杨思恒开口了,隔着屏风,消沉而沙哑地道:“父亲,您就那么想要让弟弟来继承杨家?”
杨承业没有答话,一向古板冷硬的脸上此刻更是没有一丝表情。
杨思恒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便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父亲您跟我与祖父大人说明,我们自然可以商量。区区权势,就值得上我与祖父大人两条命么?
父亲,弟弟是您的儿子,我也是您的儿子啊!”
说到此处,杨思恒一时情绪激动,拼命咳嗽起来。青麓拍着他的背为他顺了好一会气,这才平静下来。
久久没有开口的杨承业眼中忽地闪过怨毒的神色,霍然直起身来,却并不是向着杨思恒的方向,而是向着杨伯庸:
“对,思久是我儿子,思恒也是。
父亲,思恒是你的孙子,我是你的儿子啊!我到底什么地方不行,让你毁了我的一辈子,来给思恒一个机会!
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么?我在太学里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每天被人指指点点说,我这个人连自己父亲都觉得没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
他们天天都在说,说你高风亮节,说思恒年少有为!每天指着我的背脊骨说!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亲自写了本折子,说我迂腐,说我没用!!
就是这样,连我走在街上,连那些个没官名的小贩子,就连那些要饭的乞丐都指着我的背,跟别人说,那就是那个了不起的杨丞相没用的儿子!!
是啊,我恨啊!恨我为什么要被你这么个薄情寡义的老东西生出来!我又为什么要养出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父亲?你配当父亲么?你眼睛里,就只看得到对你有帮助的才是你的亲人!儿子?我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个儿子!你混得风生水起,什么时候关照过我这个当爹的?!
就算不是筝儿出主意,我也要你们死!我不在乎思久能不能支持得住杨家,我也不在乎杨家怎么样!我就要你们两个死在我前面!”
杨伯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承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承业踏出几步,走到屏风这边来,看了看杨伯庸,又看了看躺在榻上,面色不忍,闭上眼睛的杨思恒,冷笑一声,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临渊反应最快,身形一动,已经拦在青麓和杨思恒之前。
杨承业见状,也知道此人武功高深,自己绝不可能刺杀得手,忽地大笑一声,反手把匕首往脖子上一抹。
血,溅起数丈之远,淋了榻上的杨思恒一身。
史蕙筝隔着屏风,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屏风上头溅上一路鲜血,吓得惨叫起来。
杨思恒凄厉地吼了一声:“父亲!”一个挣扎从榻上摔了下来,用力爬了几步爬到杨承业身边。
杨承业这个时候还未完全断气,死死地盯着杨思恒惊恐而悲痛的表情,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无比扭曲而恶毒的笑意:
“哈——哈——”
他最后的最后,想的居然是,虽然不能杀了杨思恒,然而这样死在他面前,让杨思恒觉得自己亲手逼死了父亲,他便会痛苦一辈子,也算不错了。
“打晕思恒!别让他继续看!”杨伯庸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当机立断地喝道。
临渊反手一个手刀切在杨思恒的颈部,杨思恒闷哼一声,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临渊把杨思恒抱回美人榻上安顿好,史蕙筝已经跑到屏风这边来,看到杨承业的尸体,顿时双腿一软,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夫君啊!筝儿对不起你!筝儿不该听了表姐的话啊!!夫君啊!!夫君你醒醒啊!筝儿不要扶正思久了!夫君你醒醒啊!!夫君!!”
哭泣声仓皇而满是后悔。青麓冷眼看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说的表姐,便是宫中那位李贵妃。她给史蕙筝出了这个最终必定会毁掉杨家的计谋。借刀杀人,果真是李贵妃常用的手段,而史家的女人,大抵都实在太蠢。一如当年,史蕙筝的姐姐,当年风光一时的史德妃做下同样的蠢事。这轮回,简直有些可笑了。
史蕙筝天真地以为她真的是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让杨思久出人头地着想,便想要付诸实践,恰逢此时杨承业发现了史蕙筝的谋划,常年累积的仇恨一次性爆发,便成了如今的结局。
只是杨承业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杨伯庸不让他进入权力的中心,却让他呆在一个可以轻松治学的地方,未尝不是担心他权谋的能力不够,想要保护他想要护他一世平安。
而杨思恒在这官场中周旋,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姬凡。杨思恒是姬凡的太子陪读,杨知儿又是他们兄妹名义上的母妃,杨思恒自然是皓亲王党的人。他的势力,日后便是会交给姬凡的势力。
这一切,杨承业想不通,也不会再知道了。他在这官场之中,所考虑到的,始终只有他自己。他看不到其他人所背负的,也看不明白其他人的步履维艰。他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看不懂别人的牌局,便想要掀了赌桌。即便最后做不到,也想要的是杨思恒为他的死负疚一辈子。
杨伯庸一开始看得就极准,杨承业他,果真是没有通透官场、斡旋其中的能力。
杨伯庸无力而颓唐地坐到椅子里面,沉默了半晌,忽地抬头对着青麓问道:“祁凤山主人,您以为我该如何处置我这儿媳?”
青麓一怔,抬眼望去,杨伯庸满脸是悲痛与疲惫。白发人送黑发人,纵然他之前表现得再镇静,终究是撑不住了。他明知应该如何处置史蕙筝最为恰当,然而却没有办法自己去做这个决定。
于是,他把决定权交给了青麓。
青麓张了张嘴,然而却没能说得出话。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她看向临渊,临渊却在这时别开头去。青麓顿时领悟了临渊的意思。
接下来所有的路,她要自己作出决定,从这一刻开始。
妾想要毒杀正妻的孩子,这是什么样的罪行?青麓心里忽地开始大笑起来,史家姐妹长得本就相似,这一刻,史蕙筝的容貌在青麓眼里慢慢地与当年的史德妃的面容重叠起来。那一个清晨,青梵的惨笑声在她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回响。
“杨承业杨大人不幸因为意外亡故,史夫人因为夫君亡故,伤心过度,殉情而亡。对么,杨大人?”
最后这一声杨大人,是对着杨伯庸的。杨伯庸闻言并不算意外地叹了口气,点头道:“祁凤山主人所言极是。”
史蕙筝听到这一句,猛地直起身来,惊恐万状地向后仰去。
杨伯庸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丢下一个小小的红色瓶子:“你自行了断吧。”
史蕙筝面色恐惧而扭曲,使劲摇头:“不要啊……不要啊……”
杨伯庸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你听着,只要你死了,今天在这个院子里的事情,一个字也不会传出去,你为了承业殉情而死,我便会追你为承业的续弦正妻。这样思久便是我杨家的嫡子。以后杨家,有思恒的一份,自然也有思久的一份、
若是你不死,你所做的事情,思久就会知道,你要他怎么看待自己的亲爹亲娘?你要他以后怎么做人?”
史蕙筝浑身一颤,陡然间眼睛一亮:“只要我死在这,思久就是嫡子了?”
青麓诧异地抬头看去,史蕙筝脸上先前的恐惧居然慢慢消退得无影无踪,反而是有些兴奋的意思。为了儿子,史蕙筝居然也是可以不惜一切的。青麓这一刻决心忽地有些动摇。她是不是错了?
史蕙筝伸手捡起那鲜红的瓶子,盯着杨伯庸:“你发誓,发誓思久以后就是嫡子了!”
杨伯庸在那眼光中更是颓唐:“我发誓。”
史蕙筝听完这句,毫不犹豫地拉开瓶塞,一仰头,把那一瓶药喝了下去。
“扑——”倒地的声音之后是长久的寂静。
毕竟死亡,总是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