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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祁凤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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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河边的时候,这两个刚刚收到惊吓的孩子才慢慢脱了力,一下子顿了下来。他们并排躺在地上,沉默地大声喘气喘了很久。显然是年纪尚小,还没能消化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突然暴毙的事实。
“喂,你相信那个老东西说的么?”于晟故意壮胆一般大声问,武荏惊魂甫定看看他,答非所问地说:“他死了!真的死了!大家都没帮他!就这么让他死了……”
“可是,你说,真的有人能住在祁凤山?”于晟偏过头,没理会武荏的话,直直地看着武荏。
“假如真的有的话,那也真的是能够降伏妖物的人物了。”武荏稍稍平静,想了想,这样说道,“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办法进山啊。进山必定会死,谁会去啊。”
于晟顿了顿,才慢慢说道:“其实你说,要是不能除掉旱魃,迟早也是会死的吧?”
武荏一惊,坐了起来,盯着于晟,发觉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莫名的光泽:“喂,你不会是想……”
“反正都是要死了,只要撑着一口气,见到那个巫祝再死的话……见到那个巫祝的话……”于晟眼里的光芒愈发亮起来,“娘她们就……”
“你疯了么?”武荏伸手去掰他肩膀,却没掰得动。于晟脸上显现出近乎狂乱的兴奋:“没关系,反正也是要死的,娘肚子里还怀着弟弟,娘要和弟弟好好活下去就行了。这样的话,爹也能瞑目了……”
“你死了,你娘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武荏拼命摇头,想阻止他,却看见于晟突然冷下来的脸:“谁离了谁活不下去?我娘就为了龙王爷就能打我,你怎么知道我死了她就活不下去?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不都为了自己能活么,有谁管过那个老头是死是活?能活就高兴,不能就哭,有谁管了别人的死活!”
武荏张了张嘴,哑然半晌:“你娘不会同意的。”
于晟眼珠一转:“无所谓,反正到山顶就四五天的脚程,我怀里还有几个铜钱,到山脚下的祁凤镇买几个馒头就行,对,现在就走,不被知道的话,娘就不知道我死了,就会以为我只是逃到外地去……”
武荏摇了摇头:“你疯了……真的是疯了……”
于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伸了伸腰,转头就走,边嘟囔着:“随你想去,可别告诉我娘!”
没走两步肩膀却是被人拉住了,一转头,武荏看着他,踌躇一会才道:“我,也一起去。两个人的话,有一个活到巫祝那里的希望也大些。”
于晟张了张嘴,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最后却合了起来,故作冷淡地别别嘴:“死了可别怨我。”
武荏在他瘦小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够兄弟吧!趁天没亮,赶紧走吧!”
两个孩子连夜出发,足足走了整整一天之后,两人才小睡了一会,再一次天大亮的时候,两个少年已经离开了最后安稳的祁凤镇,站在了高耸的祁凤山脚下。
祁凤山巍峨雄奇,高耸入云,山上多是二人合抱、五六人高的大树,远远地能看见山腰处不时有大鸟飞起而后又没入丛林深处。站在山脚下,半山腰那么远还能看得清的大鸟究竟是有多大呢?于晟和武荏这两个出处茅庐的孩子自然不知道。能存在有这种大鸟的山又有多凶险呢?这两个孩子同样也不知道。
他们俩只是徒劳地远眺着苍翠而广大的山峰,想要徒目看到碧绿之中传说中巫祝的住所。
然而丛林茂盛,山峰又太高,如何能找到?
武荏咽了口口水:“你知道在山里什么地方么?”
于晟挠挠头:“我到哪儿知道去。不过有人经过的地方肯定跟没人的地方不一样,顺着找就是了。”
武荏点头,向前迈了一步,却听到于晟在背后说道:“喂,我们可说好了,你是跟着我来的,你要死了我可过意不去。要是只有一个人能活,你一定要活过去。”
武荏转头道:“到时候再说,谁说得准呢。”
踏进山里并没有多久,就远远地有咆哮声传来,那咆哮声震耳欲聋,却又不属于他们知道的任何猛兽。两人稍稍颤栗,愈发小心地避开沾惹了明显气味和痕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着。
越是走进深处,树木就越是高大粗壮,抬头是蔽日的层层树叶,脚下是深可没过小腿的落叶,在这太过古老也太过恢弘的森林里,不知何时生出了错觉,仿佛误入异世,而自己在这异世中也太过渺小了一些。
也不知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走了多久,因为饥饿停下来吃过两次东西,面前被一大片一人多高的灌木挡住了去路。武荏伸手拨开灌木,却像是愣住了一样,又突然惊恐地回头道:“快来看!”
于晟却没有动,脸色苍白地看向武荏,武荏不明就里,却听见于晟轻声道:“千万别动。”
于晟向武荏头顶上看去,一条胳膊粗的赤红色的巨蛇慢慢地倒挂下来,无声地吐着信子。
于晟几乎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作什么,武荏见他这个表情,也知道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心里清楚于晟必定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个时候最好照他说的做。
蛇,悠闲地左右晃荡两下,于晟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摆出进攻的姿态猛地俯冲下来。于晟几乎来不及细想,眼睛一闭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武荏扑了下去。
预计中的毒牙并没有到来,只有左臂有明显擦伤的疼痛,于晟等了一会,惊讶地睁开眼,看到左手边不远处,那条巨蛇慢慢地把一只长得有些像兔子、然而却比兔子大上好几倍、有两颗尖锐獠牙的奇怪动物吞食下去。于晟松了口气,起身,却看见武荏表情阴郁地看着他。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看上去一脸不爽的样子?”于晟故作轻松地道。
武荏抿了抿嘴,半晌才硬声道:“我才不要欠你一条命。”于晟摆摆手,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向前走去,走到武荏身旁的时候也不由地愣住了,只见拨开近一人高的灌木后,面前的一片空地,乍看简直如同修罗场一般瘆人。
遍地被丢弃的白骨早已没有血肉,奇特形状的猛兽尸骨犹自张着嘴,似有不甘,而又似是恐惧。于晟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哆嗦,退了半步,才道:“喂喂,不会这附近有什么恐怖的怪物吧?连这种怪物都被杀掉了啊!”
武荏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掉之前的不快,犹豫道:“要不还是换条路吧……这后面恐怕会遇上那个怪物?”
“等等!”于晟像是没听见武荏说的话,突然精神一振,一步跨过灌木丛去,弯下腰,指着一具没有头的骸骨道:“快来看这个断面!不是被咬死的!这是被……人砍的!”
武荏忙跳过去,果然那伤口非常平滑,绝不是野兽能做到的。
“这么说……”武荏一边翻捡其他尸骨,满意地发现了类似的伤口,一边说道,“那老头真的没骗人,真的有很厉害的人住在山里面。”
于晟点头道:“而且只要顺着这个尸骨堆走就能到了!”
说话间,于晟几乎忘记了左臂上的伤口还在疼痛流血,极为着兴奋地向前走着,武荏稍微观察周围,虽然尚且还有远远的野兽吼叫声传来,却并没有野兽靠近白骨丛,刚才那条蛇也已经绕道离开,看样子之前造成这一片景象的人对野兽带来的震慑犹在。
这一条有如修罗场的白骨道路,反而成了这座山里唯一的生路。
快步跟上于晟,白骨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还有些许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于晟低头仔细看着,发觉这些尸骨的年代相差甚远,有些已经一碰就碎成粉末,还有些甚至还没被食腐鸟吃完。
也不知又走了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丛林蔽日,分辨不出白天黑夜,而这白骨道路一直就那样横在眼前,伸向天边,仿佛很是漫长没有尽头一般。于晟无聊地胡思乱想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于晟在心底里揣测着,这么有本事的话应该也是个老头?白胡子的那种?恩,不对,说不定已经返老还童了?对了,有个词叫什么来着?鹤发……鹤发童颜?对了,一定是这样!
正想的乱七八糟的时候,听到武荏在叫自己,于晟半天才回过神正要回答,突然发觉在自己发呆时,面前的路不知何时渐渐模糊了起来。于晟心里一惊,定睛看过去,一阵天旋地转,却发觉自己已然软倒在地上,武荏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前的场景越发模糊。
自己这是怎么了?欸?难道是蛇毒?明明没被蛇咬到,不是中毒啊……于晟努力想着,然而思绪越发飘渺,无法集中,眼前终究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武荏惊恐地扶住于晟却发觉他左边的胳膊上被血弄湿了一大片,那个被擦破的伤口居然并未愈合,仍在不断流血,于晟的身体也稍稍发凉。武荏伸手按住伤口,然而血还是没有停下,他惊慌失措地大喊:“喂!阿晟!阿晟!你别吓我!阿晟!”
于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武荏的声音也飘得越来越远,只有左臂上的伤口依旧如同之前一样并不剧烈,甚至可以说是隐约疼痛一直没有散去。
“哎呀哎呀,被赤月弄伤了居然还能撑这么久,年轻人果然撑得住。”随着几声咳嗽,一声不知岁月般苍老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
武荏惊慌地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站着一个褐色衣裙的老妇人,老人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穿过无法计算的岁月的苍老,又仿佛站在岁月的对面看向他,武荏一时怔住,几乎忘记了怀里于晟昏迷的状况。
“你们,也是来寻册木大人的?”老妇人毫不在意地走了过来,几乎是战战巍巍地俯下身,拾起于晟尚还在流血的伤口,轻轻掸过去,伤口的血流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止住了。
“他没事吧?”武荏急忙回过神追问道。
“连赤月碰过的伤口不会愈合这件事都不清楚,就敢自行进山,真是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老妇人答非所问道,“你们若是来找巫祝大人的,直接向前不远就到了。”边说边回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不过还请等一会再过去。我刚刚把午膳送过去,恐怕此刻正在用膳。,不过想来你也要等这孩子醒过来。咳咳——对了,这孩子失了这么多血,恐怕要不短时间才会醒过来,那时候,巫祝大人也该用完膳了,不过要不要去收拾……”
武荏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妇人长时间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半晌才壮胆打断:“老婆婆……我的同伴现在已经没事了么?”
老妇人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着武荏:“他没事了已经。啊呀,果然人老了就容易话多,也是好久没找到人了。之前大人一走十多年,现在的青麓大人话又少,真是好久没找到说话的人了,真是的,我已经这么老了么……”
一声低哼声打断了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话,于晟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微微挣扎了一下。
“身体骨子真不错。”老妇人嘟囔着俯身查看于晟的伤口,发觉已经开始结痂了。武荏在这时才发觉,这个老妇人盘在头顶苍白的长发居然隐隐透着绿光,心里不由警觉起来。这个老妇人莫不是什么专事骗人的妖物吧?
这么想着手里不由微微用力,正低头的老妇人察觉到武荏情绪有异,不由抬起头,想了一会才道有些狐疑地看着武荏:“啊呀?你,不会是……在怀疑我?难不成你……”说着不由地摇了摇头,转过身絮絮叨叨着“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边走远了。
于晟悠悠醒来的时候,树影婆娑,有如永恒。那一刻有错觉,仿佛这无边的树林正向他微微致意。
回过神,才发觉武荏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不由地微笑起来,然而笑完顿时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转向武荏:“怎么了,看去心思很重。”
武荏微微皱眉,确信于晟是真的被治好了,几乎在瞬间下定决心相信刚才那个奇怪的老妇人,于是直起身,拍了拍黏在身上的土,强颜欢笑道:“恩,终于醒了,你可是整整睡了半天加一夜,再不走,我们干粮都快吃完了!”
于晟发觉武荏神情很不自然,心下狐疑,却又没说出口,赶紧跟了上去。
并没有走多远,稍稍转过一块茂盛的树丛,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在这两个小村庄出生的孩子眼里过于豪华宏伟的建筑群,朱门金钉,就连同最不起眼的砖头上,都雕镂着无比精致的花纹。
于晟几乎觉得一阵眩晕,在这片巨大无边的森林深处,这样的院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生硬冷漠地拒绝着外来者。他抬头向上看,本应写着主人姓氏的牌匾上,只是以无比萧索的笔锋写了两个苍劲的大字:
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