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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凰之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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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清澈的琴音夹杂著沈稳的低唱,如流水般缓缓晕开在翠色的竹林里。青衣书生驻足,抚掌轻笑,赞曰:好声音,好琴艺。
琴声戛然而止,抚琴之人从容起身,躬身行礼。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袭白裳,纤尘不染。
相视一笑,莫逆於心。
自那日起,方晓生便成了竹林的常客。
他会在琴师抚琴的时候,兀自斟上一杯酒,坐在不远处静静的倾听。
清明澄澈的琴音萦绕在林海之间,仿佛连心都是静的。
而纳兰澈雪也乐於他这样安静的打扰,乐於在他到来的时候佯装不知,然後看著那袭青衫和这满目的翠绿,巧妙的融合在一起。
他们彼此不知身份,不晓姓名,却像旧识一般,心照不宣。
在寂寞的时候交流,在适时的时候停止。千言万语,也抵不过琴声响起时那一瞬的静谧。
而名字和身份,似乎并不是那麽重要了。
纳兰澈雪在他的木屋里供了一座佛像。他并非信佛之人,只是这屋子太空了,总该摆放点什麽才好。
方晓生每次踏进小屋的时候,都会看见他负手站在佛前,若有所思。
人总是有心事的,而人心又是难以相信和揣测的东西。所以,方晓生从来不问,也不去猜。
只是偶尔,他会在纳兰面前提一些凡尘俗世,询问他的意见。
而每次纳兰都会回答:世间之事,不过尔尔。我只是一介抚琴之人,不通世故。
方晓生听後只是笑笑,兀自对著黑白交错的棋盘低语,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才华,一辈子留在竹林弹琴,太可惜了。
他执著白子的手顿了顿,哦?那公子觉得我做什麽不可惜?
对方扬眉,淡然的回了两个字,出家。
……
黑子飞尖,方晓生续言,似有叹息:这乱世,除了佛门,恐怕再无清净之地了吧?
白子横挡,纳兰淡然曰,心静,则万物静。
素手执棋,黑子连并:只是可惜,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
纳兰没有说话,静静落下一子。
和棋。
再次遇见抚琴之人,是在赵祉的信王府里。
那是一场以庆寿之名举行的宴会,参宴的多是朝廷的高官,面上互相奉承,字里行间却勾心斗角。
唯有一个人,坐在殿内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抚琴。
琴声依旧空寂澄明,只是少了竹林瑟瑟,便少了那麽一分与世无争的清净。
嘈杂混乱之中唯一的静谧处,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打探一番,方知他的名字是纳兰澈雪,京城赫赫有名的戏子。
一个侍郎,一个戏子,两个人凑在一起,倒也是般配。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时候,方晓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还来不及思考其他,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似笑非笑的注视著他:
方公子好兴致,不知在下身上有什麽好笑的地方,惹您如此开心?
听出他话语间的愠怒之意,方晓生站起身:失礼了。我只是没想到,竹林的世外高人,原来竟是京城第一的戏子。
哪里。在下也没想到,打扰人弹琴的迷路书生,竟是名满大宋的方侍郎。
公子的琴声太过幽雅,让人难以忘怀,在下方才屡次打扰。若公子不弃,可愿教在下一二?
公孙大人言重了,您位居高官,在朝中翻云覆雨,岂是在下一个戏子可以高攀的。再说,凭大人的琴艺,还用得著我教麽?
凡世如泥沼,你我皆是深陷其中挣扎的蠕虫,是官是民,又有何分别?
纳兰眯著眼睛盯了他半晌,忽的笑了。比起大宋第一才子的称号,在下觉得,还是大宋第一辩才这个称号更适合你。
方晓生也随著他笑,曰,彼此彼此。
意料之外的相遇。看著纳兰的笑容,他觉得,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心底悄然改变。
两人的关系一如从前,只是吟诗抚琴的地点,由竹林变成了酒楼。
纳兰渐渐懂得倾诉,讲起小时候那段饥寒交迫的日子,讲起那些的虚伪丑陋的人心,讲起那一段段无疾而终的情感。
纳兰说,小时候收养他的人家,总是让他一个吃剩饭,他觉得不公平,所以饿了三天以示抗议;
纳兰说,该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他宁愿被憎恨,也不愿任由别人反复无常。而解释,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纳兰说,他的幸福,从不需要人施舍。
方晓生听著,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酒。然後在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叹息了一声,纳兰,你太执拗。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却有著惊人的相似之处。
同样的傲骨,同样的执拗,同样的温润如玉,同样的惊才绝豔。
只不过,一个的执拗在於一辩到底,而另一个人的执拗在於,只应不答。
有时候方晓生在想,自己的目光所追寻的,到底是他,还是自己的影子?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他们与一个衣衫褴褛的瘸子擦肩而过。
那瘸子看起来脏兮兮的,手里捧著一个碗,而碗里只有两个馒头。
路过的时候,他并没有索要什麽,甚至看都不曾看他们一眼。
方晓生忍不住回过头。纳兰停住脚步,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以方公子的心思,不是应该上前扔几两银子给他麽?
方晓生也不恼,轻笑著向相反的方向慢慢踱步,低声说,小时候抓过一只蟋蟀,害怕它冷所以用布裹上了它的笼子,结果蟋蟀却被布挂住,断了一条腿;
我们总在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却从未顾及过被怜悯之人的心情,这样的善良,或许带来的只有更深的伤害。
如今想想,我若真的可怜那蟋蟀,便不会捉它;它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自由。
而那瘸腿之人,要的也不是钱财,而是尊严。
难得的长篇大论,方晓生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纳兰正若有所思的注视著他。
他笑笑,问,你看什麽?
纳兰思索了稍许,煞有介事的说,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的不同之处在哪里了。
秋天来临的时候,纳兰澈雪开始频繁的出入宫中。
两人各自忙於公事,也就少了举杯对饮的时光。於是方晓生抽空独自去了两人常去的酒楼,慢慢回忆著这些年发生的事。
自初遇到相识,他们结伴也有三年的时间了吧。
可是他和纳兰之间,似乎总是隔著一段距离,不近不远,礼貌而疏离。
他们彼此奉为知己,却永远摸不清,也不去猜测对方心里在想什麽。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彼此安心,才能让这份感情长久。
这混乱炎凉的凡世。他们两个,在一起,抑或不在一起,又有什麽分别?
人本性贪婪,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一旦起了贪欲,便注定要失去。
与其失去,还不如这样相安无事的度过一生。
即使到了如今,方晓生还是忍不住怀念,怀念那翠色浓郁的竹林,怀念穿过山谷的清冷的风,怀念那清澈澄明的琴音。
那年微风摇曳的竹林,一个青衣书生,一个白衣琴师,再无其他。
纳兰澈雪找到方晓生的时候,他已经在酒楼里醉得一塌糊涂。
他摇摇晃晃的为纳兰斟了一杯酒,而纳兰见他没有回去的意思,也就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纳兰的酒量极佳,所以先醉的那一个总是他。
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先沈沦的那一个,也是他。
他一边拍著桌子一边含糊的絮叨著,纳兰,你太执拗太骄傲,所以总是看不清很多事情。
纳兰只当他是醉後胡言,敷衍的应,公孙大人真会说笑。那您倒是说说,我有什麽看不清的?
方晓生答非所问,我从不开玩笑。因为你不知你的哪一言,哪一个玩笑,会伤了人心。人心太软弱,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对待。
纳兰见他醉得厉害了,只有叹气:你不伤人,总有人会去伤你。
空气一瞬安静,沈默的令人压抑。
就在纳兰以为他已经睡著的时候,他却闷闷的开了口。
纳兰,离开赵祉吧。
梦呓般模糊的声音,却夹杂著一丝乞求和叹息。
纳兰握著酒壶的手顿了顿,目光一黯,很快又恢复如常。
次日,信王府死了一个叫常林的下人。
他穿著乞丐的衣服,暴尸在信王府的门口,引得府上人心惶惶。
为了查清真相,信王赵祉特地请来了方晓生协助破案。
同日,方晓生亦收到一封密信,而信上只有四个字,肃清反叛。
他经营了三年的梦,这些纠缠的是是非非,也总该有个了断了。
他闭上眼睛,悠悠叹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方晓生独自去了信王府,赵祉客气的为他布了宴,两个人说著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对常林之死,只字未提。
琴声自帘後响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气磅礴,急如骤雨,早已失了曾经的清幽。
方晓生耐心的听著,心底泛起淡淡酸涩,笑容却依然平静:这琵琶大曲,用古筝听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哦?赵祉放下杯子,笑著问,这是什麽曲子?
方晓生啜了口酒,云淡风轻的吐出四个字,十面埋伏。
赵祉的脸色骤然一变,继而危险的眯起了眼睛,方公子好本事,身陷敌营还能如此镇静。
方晓生却丝毫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只是平静的说,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这话,却不是对著赵祉说的。
琴声骤停,一抹白色的身影自帘後缓缓走出。
依然是当年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是纳兰的表情却和他的声音一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方公子,喝酒误事。
方晓生笑了,指了指蜂拥而入的兵卒:这就是你的报复方式?公子好手段。
纳兰也笑,只是那笑容冰冷的让人不敢直视:比起公孙大人你的蓄意接近,在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依旧只是笑,完全不在意此时一触即发的氛围,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麽发现的?
我说过了,喝酒误事。我除了那次宴会,从未进出过信王府,你又怎麽可能知道我是信王的人?
方晓生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
他的平静让人莫名的窝火,纳兰澈雪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面无表情的扔在了他脚下。
那封肃杀反叛的信是我写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你过来。而皇上的密信是这封──公孙大人还要看看麽?
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瘸子,也就是信王府的厨役常林,是你和皇上之间的信使。他一死,你和皇帝之间,便再没了信任。
皇上本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方晓生默默思考著,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好。
方晓生。一字一顿唤出他的名字,纳兰的眼底却是深深的失望,你骗了你最不该骗的人。
他无话可讲。
方晓生的身份已经识穿,被赵祉关押在府内的茅草屋里。
纳兰澈雪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是那麽平静,像是这场惊心动魄游戏,从未发生过。
纳兰在他的对面坐下,低声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是麽?
他说,是。
刻意接近我,就是为了搜集信王谋反的证据?
是。
你故意让我进入宫里,让信王以为你们已经相信了我,其实是想掌控我的行踪?
是。
你一开始的接近,就是为了欺骗?
方晓生的眸子暗了暗,没有回答。
各自的坚持,注定他们要走不同的路。
你又何曾,真正信过我。
这不过是一场互相的欺骗罢了,只不过先知道的那个人,总是有资格委屈的。
纳兰握成拳的手慢慢放松下来,他发誓,若方晓生的回答是肯定的,不管是真是假,自己都会杀了他,毫不犹豫。
慢慢舒了口气,纳兰的语气渐渐缓和下来,你为什麽要帮皇上?
你呢?为什麽又要谋反?
我只是想帮信王,他是我的恩人。
为了报恩,就要看得生灵涂炭?
方晓生,这江山是信王打下来的。可是皇上却一再削减我们的兵卒,杀我们的大将。
你们的人死了叫做生灵涂炭,我们的人死了就叫罪有应得?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所谓的证据和皇上的猜疑,我们死了多少人?方晓生,你又以为你有多高尚?
方晓生将头依在墙上,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各为其主罢了。
千般滋味,在唇边也只能化作一丝苦笑:好一个各为其主。
沈默良久,方晓生的声音穿透空气低低传来:纳兰,放弃吧,你们终究是要输的。
放弃?事到如今,还要怎麽放弃?
带我走吧,我们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生活。
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纳兰有些想笑,却只在微怔之後,轻声应,好。
出逃进行的格外顺利,门外没有兵卒把守,路上甚至没有人拦截他们。
他们去了江南,他们并肩踏过青石板的小路,笑看鸟语花香;他们在乌镇的江面上泛舟,聆听日升月落。
他们吟诗赋词,弹琴谱曲,那些锥心蚀骨的悲哀,此时此刻被消磨得如此缠绵和温柔。
只是可惜,那曲清明澄静的《凤求凰》,却再未被两人提起。
纳兰问他,和我一个意图谋反的逆臣遍游江南,是不是辱了你方公子的名声?
方晓生扯了扯马的缰绳,说,那又如何,反正我们都是会下地狱的。
地狱?是啊,他们两人,一个受皇上的命,杀朝廷的人;一个理堂前的佛,成凡间的魔。
如今,也算是同流合污了吧?
而那些平静如水的竹林的记忆,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沈淀中,变得污浊不堪。
这烽火连天的乱世,谁又分得出来哪个是佛,哪个是罗刹?
思索之间,方晓生已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小心翼翼的悬在他的腰间,低声叙述著,
这是凤凰,凤是雄的,凰是雌的,两只鸟一旦在烈火中结合,便会永生永世也不会分离。它象征宿命的爱。
低沈而舒缓的声音,温柔的让纳兰几乎落下泪来。
话音未落,追兵已经接踵而至。
赵祉骑在马上,一脸的得意,方公子,玩的可畅快?
方晓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还好。
大抵是他的平静若恼了对方,赵祉冷哼了一声:只是放你出去溜溜罢了,你还以为你真的能逃掉?
方晓生说,我知道,亦没打算逃走。你们怎麽可能轻易放我走。
顿了顿,他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纳兰,神情依然平静:他是有傲气的人,被骗走的,总要骗回来。
赵祉扬了扬眉,知道你还肯和他走?
方晓生笑笑,眉宇间云淡风轻。
但将无怨,作无缘。
方晓生再次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草屋,赵祉不会杀他,至少目前不会。
那个骄傲而执拗的人,总要看著他守护的东西被自己亲手摧毁才甘心。
方晓生跪在冰冷的地上,将皇上的密信一封封烧掉。火光映在那平静的脸上,竟无端生出几分悲凉。
绢纸成灰,一触即碎。他用最後一张纸染著了身旁的草垛,望著那跳跃的火焰,似是喃喃自语。
地狱,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火舌迅速蔓延著,年轻的公子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轻吟著那首未完的《凤求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们早晚会化成火,燃烧如你,自焚如我,没有死生契阔。
永远没有。
可是,这样的纠缠,真的一生一世就够了。
我们,没有来世。
那一夜,信王府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纳兰赶到的时候,关押著方晓生的小屋只剩下一片废墟。
他拾起一小块还在燃烧著的木柴,看著它将掌心烫成一片殷红,烫得他眼睛发热。
方晓生太骄傲了,骄傲的不肯看著自己的失败,不肯留一丝念想给他。
手掌用力一握,木柴瞬间碎成了灰烬。
连同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往事,灰飞烟灭。
数月後,信王赵祉举兵造反,攻入皇城。
宋仁宗赵祯早有准备,调动数万大兵将他们一举擒下。
赵祉被处以极刑,其他人也或处置或战死,唯有纳兰被赦免,被宦官引著见了皇上。
本以为皇上是想要亲手杀了他,赵祯却上前将他扶起身,叹息著说,辛苦你了。
纳兰怔了怔,不明所以。
皇上亲手解下他腰间的玉佩,又放回到他的手上,这是先帝给予每一任密探的信物,由密探的上一任挑选可信的人继承。
你们独立在皇权之外,唯有常林在你我之间递送消息。若不是见你攻城的那日悬著它,朕还真的把你错当成逆贼了。
皇帝情真意切的感谢话语,对纳兰来说却犹如当头一喝。
眼前不断闪现而过的,是方晓生为他悬上玉佩时,那温柔的神情。
耳边反复回响的,亦是他醉时所说的话。
你太骄傲太执拗,所以看不清很多东西。
这一刻,终於了然。
原来那个傻子,早已在相处的时候,为他想到了所有的退路。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容得下他的爱,却容不得他的背叛。
原来他在用他的生命,用这样强烈的方式,报复他的不相信与欺骗。
原来他,依然是个只会食言的骗子。
错愕之间,玉佩自手心滑落。
碎裂声响起的那一刻,纳兰澈雪觉得心底有什麽东西也随之,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