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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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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这样静。偶尔有狗儿见到我,轻吠一二声,然后又归于沉寂。我随风飘荡,满目茫然。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本非我所愿。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甚么旌表,当甚么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来的官儿念了皇上的诏书,我被社公引领至祠中,接受封诰。那个神气的官儿,向着围观的乡亲们宣读旌表的时候,未曾看见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是社公告诉我,皇上亲笔赞许我的节义,“发扬圣教,性命不恤;固守伦常,盛名应享。”听起来,我便似一个为礼教奋不顾身的甚么“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过那些。我死,只是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还记得汗巾勒在颈上,气息终于断绝的那刻,眼前逐渐暗下来的阴影里,全都是他的面容。恋着他的笑颜,魂魄不肯速去,我无声地在花轿里承受死的煎熬。怕外头的人知觉了,紧握双拳,即便痛楚万状也不动一动,寸许长的指甲全没进肉里去。但,那样的痛里,仍然只看见他。瘦高高一袭青衫的他,那样干净温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痴痴地魂游在村子里。脸上挂下随时淌落随时消失的泪。就连泪水,都不可以多保存一时半刻。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或许,只有他的誓言。
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一句话,已成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在这样一无可恋的世界上。
村东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门前。有形无质的虚幻的手,轻轻抚过陈旧的门扉。
这是我曾经多么向往,却始终未曾跨入的一扇门。
我死后不久,他家便举家迁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惧祸远走。这原由,已经无从得悉。
这些年。这门也变样了。人,怎得仍似当初?
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过世。托阴间鬼卒打听,他二老已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来,但终究不得再见上一面。鬼卒说,我已成神,若再与俗世亲人相见,便是坏了规矩。
天界人间,始终有这样多的我所不懂的规矩。
村里已换过两位村长。关于我的传说,只在一些长者心中还有所残留。庞氏烈女,渐成一个虚无的“贞节”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亲近的。没有人还记得,我也曾经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个女儿呀。
那些田间呼女伴,窗下绣鸳鸯的日子呢?哪儿去了。
我凄酸地离开那户人家。门里面,再不会有他。这浮生早换了人间。我真正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守着灵牌,独自捱这不可期的流年。
事过了,境迁了。只有他一袭青衫,依然在我心里烧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点微光,疼痛,却无温暖。只是始终会紧拥着它,走过越来越冷的阴阳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个亲口许我的约定。
又过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经对面相逢的水塘。秋风里,开满了雪白的苇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寻不出一丝丝往日的痕迹。
是不是,这便是文人们所说的“沧海桑田”?
我立在垄上。月光下,黑压压一片起伏着的麦浪。泪眼中,看不见那个高高的人影,握着书,清俊的眉目,一点点近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
午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大声哭泣。夏夜的风吹得这样暖,如何,却有干枯的落叶卷过来,绕着我,团团急转。
有没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垄上,一团卷着枯叶的旋风缓缓地移动,从垄这端,到另一端。反反复复,一整夜。
是在这里,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说话。那腼腆的秀才郎,话声儿轻,面庞儿红。啊——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对他说了句什么?
——我记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苇子沙沙的响声里,我说——我总是等着你,哥。
唯一的一句话。
一声哥叫罢,没料想此后人鬼殊途,阴阳路绝。
为什么我与他的缘分,好似只是一个“等”字。等他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等他挟了书下学来,等他回头看看我,等他开言,等他考完秀才,等他大红花轿来迎娶……到头来,等了一场空。大红花轿桃花帘,进去了,原来是阴间的门。
我还是在等。等他来践这不离不弃的约。虽然,生前是他一纸书简,亲笔将我推到了死路上去。不,我不恨他。那些道理,我不懂,他一定是懂的。他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啊。他是多聪明的人呢!
他说,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那日王小哥说,这是说他给我磕头,求我去受那恶人的污辱,成全“义理”——好,为了不连累爹娘,我上轿之后才吊死。
但他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我死,跟“义理”半点干系也没有。我是为了他。全是为了他。
我徘徊在田垄上。水塘没了。我没法照一照,这么多年,我可老了?日后他来,还能认出我吗?他们说鬼是不会老的,但相思无情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也老了罢。他现今,可有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了?他已经子孙满堂了罢。我这孤守神祠的日月里,他在人世上,可经过了多少事?也许中了甚么大功名,富贵倾城。他讨了一个甚么样的妻?她一定又贤德,又美貌……呵,我不是不嫉妒的,但,这世上唯有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这样羡慕她。可以在他身畔,看着他,皱纹一点点爬上来。日日夜夜。
我只有等。依旧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个黄泉的约定。
我总是等着你的,哥。
我听到好多年前,那女儿轻轻的声音,幽灵般回荡在风中。一吹,便散了。
纵使你已白发如霜。我总是等着你。哥。
“小新娘子,又来啦?”
奈何桥上,孟婆在她的茶棚里,向我招呼道。她手头永远是这样忙碌地煮着一大锅的茶汤,颜色黯淡,不知是些甚么物事。
她有个木勺。自滚开的锅内,一勺一勺,将茶汤捞在许多黑颜色的瓷碗里,分发给每一个过桥的亡魂。
我向她点点头。来到桥头,我的老位置。奈何桥,就像那孟婆一样,多少年一成不变。血河滚滚,鬼哭阵阵。是个令人极不愉快的地方。
但我自己难道不也是多少年一成不变么?不变的时辰,黄昏日头一落,我便来到这桥头。不变的老地方。还有这不变的一身装束。
我永远穿着死时所着的那一身大红嫁衣。红汗巾,仍然松松地系在颈子上。
并不愿穿这套那恶人给我的衣裳。但没法子。凶死的鬼魂,是不可以换掉死时所着的装束的。
所以每日的黄昏,经过奈何桥的亡灵们总是看到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鬼,倚在桥栏,向着一个方向,一直望。谁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大红嫁衣的吊死女鬼——可没有谁敢去接近呢。
只有茶棚里的孟婆知道。这个永远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老妇人,她叫我小新娘子。
“婆婆……”我转过头,唤道。
“你那人,今朝没曾到来呢,小新娘子。”孟婆照顾着她的锅,一面对我摇摇头。
我不再言语。继续于砭骨阴风中,翘首凝望那个阳世新鬼所来的方向。每一天,世上有这么多人死去啊。面无表情的亡灵从我身畔经过。一个个,经过孟婆的茶棚,从她手中领得一碗颜色暧昧的茶汤,咕嘟嘟喝下去,再奔前路。
每个人都喝她的茶汤。她从不收钱。不知摆着茶棚作什么。
“小新娘子,你也来喝一碗罢?”
每天,她都会这样劝我。
“婆婆,多谢你。我不渴。”我说。
我是真的不渴。做了鬼之后,我便再无饥渴意。人说这是上天特赐与忠魂义魄的恩典呢。那些终朝为口腹所累的饿鬼可不知有多苦。
“不渴也来喝一碗么。”
“婆婆,我真的不想喝。”
她只叹一口气,又去摆弄她那口大锅去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她:“婆婆,你卖的这是什么茶?”
“这可不能告诉你。”她苍老的脸上有诡异笑容。莫非是下了毒的不成?我忖度。但那些喝茶的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毒药能把他们再毒死一次?
“那你都不收他们钱的,婆婆。”
“我收了,小新娘子。是你自己没有看见。不过,我要他们拿来换我这好茶的,可不是钱。”
“那是什么?”
孟婆缓缓搅动着锅里浑浊的汤水,寻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要的是他们心里的往事。”她轻声说。
那声音听起来煞是糁人。她对我咧咧嘴,眼睛里闪烁世事洞明的狡猾笑意。
“喝了我的茶,便把所有的往事都卖给我了。从此以后,什么也不记得,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恩,没有仇。一切重新开始。有多好?”
我不再理她。转过头去,继续守望。我才不要喝她的什么鬼茶。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我那奈何桥死约会不离不弃的张郎?我宁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按了按头上的发髻。这是我的秘密。几十年了。
没人知道,出嫁的那日,喜娘替我梳妆打扮时我偷偷地将他亲笔写给我的那封书信叠成小方胜,藏进了这桂花油浸润的八宝髻。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的发髻里。纵是断肠的话儿,总也是他给我的,唯一一件物事啊。“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八个字,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呢。认不得它在哪儿,摸一摸那纸,也是好的。
他的誓言。
抚摸着发髻,奈何桥上,我的脸无端又红了。依稀仿佛,又成了那个深夜偷想羞人曲子的女儿,双手捂住臊红了的脸。
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
尖尖细细的声腔,一缕扭呀扭,从生前扭到死后,从阳世扭到阴间。扭过了这多年的岁月,那羞涩还是一样。那恼人的黄昏,也还是一样。
黄昏时候,我在奈何桥上等他。
“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喝我一碗茶罢。喝了,就好了。”孟婆的破嗓子又追过来。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婆婆,我不喝!”
“你会后悔的。”
遥遥地,她的声音,忽而细若游丝。轻幽地传过来。
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我的心思轻飘飘地掠过去了。黄昏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余者,任什么都盛不下。
飒飒阴风里,我抿着被吹乱的鬓脚。我老了,但,如旧的青丝里,依然深藏着女儿的心事。
那日我正在神位里睡觉,忽一阵喧吵,一路进了祠。我被吵醒。
“贱人!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在烈女祠里想想,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父母?对不对得起你那婆家?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丧廉寡耻的东西!……”
是谁这么吵闹?我睁开眼睛看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按住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破口大骂。那女孩儿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被她爹按得额头着地,都看不见脸。只见一缕鲜血,缓缓自乱发底下流出来。
女孩儿倔强得很。也不哭。倒是旁边一个像她娘模样的妇人,哭的不成人形。一群村民围在周遭,指指点点。
“你说,你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没脸的贱货!……”
如此,扰攘了半日,我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汉子是村里现今的塾师,他女儿自幼许了陈家的儿子。本说是今年过门,谁知那少年得了伤寒,一病死了。塾师逼着他女儿捧了牌位嫁到陈家去守寡。女儿不但不允,还口口声声说她本就不喜欢陈家儿子,早已和时常来村里做木匠活儿的一个外乡小伙子私许了终身。如今那陈家的死了,她正好嫁那小伙去。
她爹怒不可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孩儿便是不改口。风声闹大了,传到她婆家人耳朵里去,说这未过门的媳妇败坏了他家的名声,一个状子,告到族里去,非要这女儿殉节不可。
我越听越是心惊。什么是殉节?那不就是像我一样地……那不就是死?
怎么可以这样?我死,是别无选择,是不甘受辱,是自己情愿。但,怎可逼迫一个并不想死的女孩儿去死?这跟杀人有什么分别?
她没有做错事。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子。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她的生命?
“各位父老,我李某养了这么个不孝不义的东西,是我前世不修。我没脸见村里人,没脸见庞烈女。这东西若再不悔改,全凭族里处置,我只当没生过她!”
“爹,我没害人,我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女孩儿伏在地上,忽而凄厉地大叫。
“混帐!陈家是我亲给你许下的婆家,你不顾贞节,我还顾信义哩!不要脸的东西,竟私定起终身来了!我告诉你,你既许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
“陈家的再好,我不喜欢。何况他都死了!爹,我是你亲生的囡,你就真的忍心为了个虚名儿把女儿往阴曹里推?你才没有天理良心,你不配做爹!”
那汉子只气得周身乱战,一把推开抱着女儿哭泣的婆娘。“你听听这东西!你听听这东西!连亲爹也骂起来了!这就是你生的好丫头!偷人养汉,忤逆不道,如今都学会了!若再容得她在世上,将来还不知出什么丑祸哩!趁早了断了倒好!”
便转头向人群里一个妇人含愧道:“亲家母,我教女无方,养出这么个没廉耻的东西,连累了你家清名。好在现下还未曾真正闹出什么大乱子,就……就让她到下面去陪你家令郎罢……”
妇人似笑非笑地说:“这个我们可不敢定。人命关天呀。还得族长说了算。再说,你家丫头既不情愿,这强扭的瓜也不甜么。”
女孩儿的爹恨道:“情不情愿,由不得她!族长,您替我做主,了断了这个孽障罢!”……
不不不。我听得周身颤抖。他们竟然要活埋了她。那族长还说什么“我们村出过朝廷旌表的烈女,贞节之风,一向是最受四乡八里的敬重的。若是竟有这等令全村蒙羞的丑事,不但大家脸上无光,怕是庞烈女她老人家也要怪我们后人不肖呢”——谁要你们多事?!
我的双眼因气愤而模糊。我不过是依自己本心行事罢了,谁料想多年后,我的名字,竟成冠冕的杀人借口。若有情,自有坚心相从地下,若本无意,谁可强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为一个已死的人殉葬?这和当年那郑公子逼死人命有什么分别?
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当年自己的叫喊,随着血手印印在地下的凄艳盟誓。但,我心是早许了他的。为他死,是我甘愿。可眼前这个爹说什么来?女儿明明不爱那死人的,他却说什么“你既许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硬生生将女儿逼入黄泉。他爱惜的是自己的声名,不是女儿的性命!我大怒之下,灵牌在神案上格格抖动起来。
“看!看!烈女的神位……神位……”有人指着我惊呼出声。
“丧伦败节,丧伦败节啊!烈女的英灵震怒啦!烈女,您老人家息怒,我们今晚便处置了这个孽障——”族长带着众人,黑压压跪了一片。
我只觉一阵晕眩。
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日光微敛。我自灵牌中显身。
那群人已离去。他们说今晚要处决那女孩儿。白日里我无所作为,只能干着急。但夜晚是我的天下。我顾不得鬼神不可无故在凡人面前显形的禁令。我要去显身在那些人眼皮底下,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不想那个女孩儿死。我不准他们杀她。我还要命令她爹把她嫁给她喜欢的那个木匠。
既然我此生薄命,多希望其他女儿,得有美满收梢。
是的。我一定要这么做——我抖抖衣衫,飘然出门。
“烈女!且请留步!”
我回头,社公与土地双双赶来。
“二位有什么事?”
“烈女,我等有一言相劝,请随我们来,待我等细细向你分说明白。”
“二位神仙,小女子现下有急事,有什么话待我办完事再说好么?”
我御风欲行。衣袖却被扯牢。
“烈女,不瞒你说,我二人知道你是要去救那李家女儿。”
“既然知道,还扯着我做什么?救人如救火你可知道?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唉,烈女,我等就是奉命前来阻止你去做这件事的。”土地说。
我骤然回身,瞪大双眼。我不相信慈蔼的土地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她没有错!”
“烈女,世间对错,原本难明。”社公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缘法,须安天命。”
天命?什么是天命?难道任由一个豆蔻女儿无辜枉死便是天命?若是如此,要这天来做什么?我嘴唇颤抖,话也说不利落了。
“社公,土地公公,我……我没想到你们……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就因为她许给的那个男人病死了,她要被她亲生的爹活埋,这就是天命吗?这就是天理吗?”
“烈女,稍安毋躁。听老儿一言: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须知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世间三界,无论你为人,为鬼,为神,一切行动心思,莫不在上苍掌握之中。你这逆天行事的念头一动,神明早知,故此派遣我二人前来,免你犯下大错。”
“我逆天……”
“烈女!听老儿把话说完。那李家女儿受此极刑,虽说太重了些,亦是应得之报……烈女,稍安毋躁!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女儿此生是生就了早夭的命。你如何变更一个人生死簿上的寿数?更何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上有天上的律令,人间有人间的伦常。若是谁都不守规矩,任意胡行的话,这世上不是乱了套了么?李家女儿今日遭此惨报,亦是天意。是个杀一儆百的意思,你明白么?烈女?便算是她罪不至此,为了警戒后人,安稳伦常,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可算得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替不来。老儿劝你一句,丢开手,莫管这桩闲事了罢。”
我冷笑道:“社公,我知道我没读过书,不识得什么大体。可天底下人命至重,这道理我也还懂。倒不信如今这”天道“是反着来的!我只知善归善报,恶受恶果,没听说过无辜受死倒是天意。我今日便管了这桩闲事,倒要看看能犯下什么大错!”
我不再理他们。用力一挣,抽身便走。
“烈女!你是朝廷旌表的正神,行动要三思啊!”
你以为我稀罕这个旌表么?我笑了笑,头也不回:“旌表,神位,我不要了,您二老奏明天庭,谁稀罕便给谁罢!”
“你与张秀才的姻缘也不要了么?”身后传来厉声叫喊。
——便似一根铁钉,生生将我定在地下。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我缓缓转身,身如秋叶乱战,眼前一片模糊。
一迟疑,他们已行近面前。
“烈女,我等与你相处这些年,能害你么?真真是为你好啊!你且想想,明知天意如此,既存了这杀一儆百的心,有谁去捣乱,神明能饶得过么?天庭能饶得过么?你果真不稀罕神位旌表,是你的清高,老儿也难说什么。可你想,岂能是革了你的旌表这么简单?革了你的旌表,便任你随意游荡,在奈何桥等到你那秀才,双宿双飞么?烈女啊,凡事要三思。什么是天,天便是无情。有情的,做不得天。没些手段,镇得住这滔滔的三界五行么?天既不怜李家女儿,也便不会怜你庞氏烈女。管你遭过多大的冤屈,有多大的理儿,到头来,怕是一声令下,你便灰飞烟灭,万劫不得超生啊。你还等得到你那秀才?”
社公滔滔不绝地说着。便似一柄薄锋的刀,一根根,一根根将我浑身的骨头尽皆剔掉了,我只觉周身一软,蹲身便跌坐在地下。
我这样悲愤。我四肢百骸都在抖。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个个字都是真的。
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几十年前那个碎心的冬日,他亲笔写下的盟誓。这些年了,我什么都没了。爹娘没了,家没了。只有它,还藏在我的发髻里,支持一个又一个,奈何桥头失望苦候的黄昏。啊——他不弃我,我怎能弃他?如果,他来了,找我不到——我仿佛看到他在奈何桥一直的等,一直的等。阴风飒飒吹着他的青衫。原来庞家妹子到底负了我,先行投胎去了——他说。
不不不。我不能。既情愿为他舍命,又怎忍令他空等百年。如果他误会我抛下他投胎去了,他将鄙视我,轻蔑我,忘记我……我抱住自己的头。我受不了!
我是,这样爱他!
情愿为他受尽任何折磨。包括背叛自己的良知。
我可以忍受苦苦地等他,一直地等他,但我怎能忍受他的轻蔑。原来庞家妹子是这样薄情的女子,枉我看错了她,还跟她许下什么不离不弃的誓言呢!真是可笑!——虚妄中,他嘲笑的声音像只蜜蜂,在我的头上乱刺乱扎。
彻骨的疼痛。
我呻吟着崩溃。天塌地陷,爱欲,宛转沉沦。
“我……我不去了。谢你二位提醒……”我听到自己这样卑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