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坞》童慕

5、咫尺光年

　　男人穿着笔挺的灰色制服，棱角冷硬的面容和干净利落的短发在走廊莹莹的白光下显得沉静又傲气，连同着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染着某种无声的力量。时甄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有什么很遥远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捕捉不到那是什么。

　　“你记起什么了？”弋似乎察觉到她神态的游离，敏锐地质问。

　　“没有。”时甄果断摇摇头，反问道，“不是说我不是伦萨帝国的人吗？我又怎么会记得什么。”

　　“你的身份属于索契星系。”弋淡淡道，“索契星系没有人不知道伦萨帝国。”

　　时甄心底微震，不知道是因为他轻描淡写的这句话，还是因为他提及的她的身份。不等她再开口，弋已经转身继续向走廊彼端走去。时甄停了片刻，还是不得已跟了上去。

　　“你要带我见谁？”她追上前去，站在弋的身侧。他很高，她要微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下颌。

　　弋看都不看她：“不要问不该问的事情，待会也是。”

　　“怎么，你们帝国都没有言论自由吗？”时甄轻哼，可是话音刚落，男人倏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单手撑在一侧的墙上挡住了她向前的路。时甄被他吓得后退一步，满脸警惕：“干什么？”

　　弋没说话，墙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瞬间整条走廊光滑的四壁和上下墙面都浮现起虚无的太空景象，仿佛两人正站在黑暗的宇宙深渊里。时甄瞪大了眼，看着脚下的虚空，来不及多想就飞快地抓住了弋拦在她身前的手臂，像是生怕自己掉下去一样。

　　似乎没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弋浑身一僵，想要抽回手臂，却被时甄抓得更紧。她紧闭着眼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间，明明害怕得要命，声音却还是愤怒又无畏的：“混蛋，把投影关掉！”

　　弋没有动，手臂上传来她身体温热的触感，似乎那起伏的热意也随着他的血液流遍了全身。可他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冰冷：“不要再说出侮辱帝国的话。”

　　时甄愣住，抬起头慢慢睁开眼，对上他满是寒意的眸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弋看着她惊慌又隐隐委屈的神情，银色的双眼中寒气渐渐褪去。她太特别，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征服不了过什么，她却让他一次又一次遭遇难以掌控的挫败感。

　　而他，很不喜欢这样。

　　所以一时没控制住想吓唬吓唬她，却见她瞬间就像敛去棱角的小兽一样，彷徨无措地攀上他的手臂，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浮杆。那些威胁她的话，瞬间就说不出口了。

　　他有些分神，直到感觉到时甄不安的动弹，弋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指尖一动关掉了墙面的全息投影。而时甄也立刻松开了他，退开好几步，浑身带刺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那种感觉又来了。

　　弋有些烦闷地闭了闭眼，不明白自己向来波澜不起的情绪是怎么了。他冷着脸转身大步走去，直到一面宽阔的墙面前才停住了脚步，冷冷地等着系统自动检验身份。

　　时甄终究还是被他刚才的样子吓到了，始终有些怯怯地和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眼看着墙面顺利浮现出一扇门，她以为弋会继续丢下她直接走进去，却不料他让开路来，沉沉道：“进去。”

　　时甄有些后怕，怀疑地向屋内扫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似乎是个大型会议室，除了乌勒，还有刚才一同出现在她门口的两名军官。几人原本是正襟坐在桌前的，见他们到来，纷纷整齐地起立道：“弋大人，时甄小姐。”

　　不是说带她见一个人吗？怎么这么多人？

　　时甄狐疑地看了弋一眼，后者已经越过他走向了正中央的座位，整张脸似乎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更要冷出几分。房间里只剩下最后一张椅子，就在弋的旁边，可他没开口，时甄也不敢随便走过去坐下。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似乎都察觉到弋身上不同寻常的冷意。乌勒赶忙朝时甄努努嘴，示意她跟过来。时甄犹豫着走过去，刚在椅子上坐下，旁边一名军官立刻开口了：“弋大人，契大人已经等在线上了，现在连通吗？”

　　弋冷冷地点头。

　　时甄满头雾水，左边的弋像一尊冰雕，哪怕不靠近时甄也能感觉到他周围逼人的寒冷气场。她想问问右边的乌勒是怎么回事，可乌勒坐得笔挺地看着前方，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时甄倒是挺理解的——有弋在这里，她都不敢随便开口了，更何况他手下的人。

　　很快，众人面前圆弧形状的墙面忽然明亮了起来，而那圆弧中央的空间里，渐渐投影出一个无比真实的立体人影，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凭空出现在了他们对面。当画面终于稳定下来，时甄也这才看清了投影下的那个人。

　　一个锁骨间有着半月形疤痕的男人。

　　他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肤色也并不像弋那样白得瘆人，除了五官的立体感，看起来和地球上的男人并没有太明显的分别，可时甄却只觉得他身上找不到半分让她亲切的感觉。尤其是那双墨黑的眼睛，仿佛沼泽般侵蚀人心，似乎多看一眼都能更噬人几分。

　　而现在，那双眼睛，就如箭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似乎将时甄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徐徐开口，嗓音低沉黯哑：“索尔，辛苦了。”

　　被叫到的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其它表示。

　　“你叫时甄？”这一次，他是直接对她说话了。

　　时甄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弋一眼，他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表情，只在她看过来时，薄唇稍稍抿了抿。

　　“是。”时甄不敢多说话。

　　“三十三个地球年前，是你驾驶目标飞船落入地球的？”

　　“我不知道。”

　　“你在地球的期间，有没有任何非地球人与你取得过联系？”

　　“没有。”

　　“那在你进入地球之前发生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男人的眼神微微眯起，神情已经有些隐隐的不悦。

　　“对。”时甄硬着头回答。

　　“索尔·弋·卡洛夫！”他忽然厉声喝道，也几乎是同时，时甄左右的四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同着弋都一改之前冰冷淡漠的神态，变得严肃庄重起来，“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

　　弋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质疑，平静地沉声道：“虽然还需回到帝国后进一步确认，但就目前的搜索结果看来，她是唯一符合任务目标的对象。”

　　“符合？哪里符合了？”

　　“目标飞船出现在地球的时间是三十三年，地球上的一年大约相当于伦萨三年，所以她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大约是伦萨的九十九年。”弋话音一顿，稍稍瞥了一眼时甄，似乎有什么话顾忌着她的存在并没有说出口。不过投影中的男人显然领悟了他没说出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继而问道：“那核验结果你怎么解释？”

　　“有可能是给她做了基因隐藏。”弋答得很简略。

　　时甄微怔。基因隐藏？所以身份核验才显示她不是伦萨星球的人吗？

　　对面，沉默片刻后男人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既然这样，那先带她回来吧。”

　　弋颔首，没再说话。而那端也很快挂断了通讯。只是时甄分明感觉到，直到投影消失，那双意味不明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在她身上，让她隐约有些难以捉摸的不安。

　　时甄看向站在身旁的人，她有太多的问题憋在胸口。可弋并没有看她，只是迅速而果决地开口：“乌勒，通知全舰队立刻进入曲速航行准备，目的地为曲率路径最近的帝国界边缘。库拉，德尔，你们带领一号二号副舰在两翼跟随护航。”

　　帝国界？这么快？时甄心下一惊，几乎瞬间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等她开口，身旁的男人已经向门口走去：“跟着我。”

　　时甄咬咬嘴唇，快步跟上他，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声：“还有多久到你们帝国？”

　　“很快。”

　　很快……时甄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走廊，看着空荡荡的溢出着微光的四壁，看着身前男人沉默笔挺的背影，心脏像是悬浮在漆黑的虚空中，什么支撑都捉不住。也不知走了多久，弋的脚步忽然一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到了。”

　　时甄抬起头，游离了半晌的视线终于聚焦，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自觉瞪大了眼。宽敞明亮的三角形房间，两侧的墙面就是穹顶一般的显示屏，不同的区域显示着舰队的各项航行指标，就如同人脑的中枢神经系统似的掌控着全舰队的每条血脉。而下方的操作台却出乎意料的简单，蓝色的荧光中，时甄认出了上面的伦萨文字——“曲速航行倒计时：300”。

　　数字减少得很快。时甄想起不久之前弋对那位契大人说的话，“地球上的一年大约相当于伦萨三年”，也就是说，只剩下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要启航了。时甄心头一紧，飞快地抬头望向上方的显示屏，想找出可以切断航行的线索。可她的心思瞬间被身后的人击溃——

　　“没用的。”

　　时甄回过头，有些恼怒地看着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却悠悠然走向了剩下的那面光滑的墙面，单手凭空一挥，墙面顿时像是从中破开一般向两侧退去，只剩一面玻璃幕墙挡在眼前。那深邃的宇宙深空就这样清晰地浮现，不再是虚拟的投影，而是真真切切的、浩渺如同虚无的宇宙景象。

　　时甄几乎忘了呼吸，已然忘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慢慢走到玻璃墙前。黑色的苍穹幕布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光斑，那是无数遥远的恒星在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年前发出的光亮。她不知道太阳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属于伦萨帝国的恒星在哪里，可这一刻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站在银河星带的中央望着眼前真实的浩瀚星河，脑海中闪回过曾经的无数个夜晚，她站在地球的灯火中痴痴地望着满天繁星，月影潋滟星光纷繁，无垠的天幕遥远得像是她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她就在这个世界中。那些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的场景，终于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了。

　　“这是哪儿？”她扶在玻璃墙前，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景象。弋并没有走近，只有他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银河系坐标纵128°、横35°、斜67°，距离伦萨帝国宇宙定位点6.8光年。”

　　6.8光年？时甄一怔，回头看向他：“你刚才说的很快，到底是多快？”

　　弋盯着她半晌，始终紧抿地薄唇忽然微微一松：“从你的表情来看，你是真的失忆了。”

　　时甄愣住。

　　“地球上的生命出现得比我们晚得多，现在地球的人类文明，连伦萨五百万年前的文明程度都达不到，科学技术自然也是不可能比得上的了。”就如同不久之前，他那坚毅的面容再次染上几分情绪的色彩，那是属于军人的信仰，更是属于伦萨人的骄傲，“如果你没有失忆，作为索契星系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五百万年前伦萨的远征军就已经实现了星系的统一。那么现在，几光年的星系距离，你认为我们需要多久来穿越？”

　　男人银色眸光中映出她小小的身影，显然是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幼稚。时甄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一秒，却瞥见操作台上的荧光骤然一暗，明明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直觉感到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隐隐的震动。

　　“看窗外。”弋说。

　　时甄扭过头，刚才还无比平静的星海，忽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扭曲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叠成弧线的形状。那些恒星的光点依然看起来很遥远，可时甄却分明能捕捉到飞船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在变化，有的在远离，有的在靠近，只有一颗璀璨的恒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直飞而来，短短几秒间就从茫茫星河中放大成舰队视野中心一颗球状大小的火团。

　　“12秒。”弋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曲速航行，将起始和目的地之间的直线空间弯曲从而缩短距离。你现在看到的就是索契星系中属于伦萨星的恒星，索契星。”

　　可时甄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那颗恒星上，她望着另一个方向。那是一颗反射着浅浅银光的美丽行星，像是深海的珍珠浮动在黑暗的宇宙光影中，那近乎神圣的美丽直直撞向她的胸膛，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那是……伦萨星？”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声，却没有听见背后预期的答复。时甄疑惑地回头，只见弋不知何时回到了显示屏前，他牢牢盯着面前那些时甄看不懂的指令和数据，眉头微蹙，神色冰冷。

　　时甄心底咯噔一下，她从没见过他这般神情。而他也忽然扭过头来看向她，语气是异样的平静，可声音却冷得像冰——

　　“我们被埋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