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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孟母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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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一月,大理寺清查刘捷一案。案卷结文送达到内阁时,适逢皇上大婚。梁孟二相宫内宫外主持,我每日坐阁处置大小朝事,新婚七日难见皇上,每日送上的奏折倒是次日便能发回。
我仔细看过案卷,审得很细,其后罗列的罪证竟达十余条,涉及里通外国、结党营私、拥兵自重、诬陷忠良、蓄谋夺帅、买凶害命、为害乡里等等。我核对了所有材料,写下夹片摘要,总结审查罪证,在下方写上:“里通外国无实据,量刑过重,刘奎光与案无涉,不宜株连。”重新衡量刘奎璧的罪词,我在摘要中仅保留了违旨入京一条。掩卷沉思,当年射柳之事,他起意夺婚确是用心不良,可孟家被逼嫁女奉的是堂堂圣旨,以此罪他难以服人,何况我也实不愿再提往事。
次日,刘捷案卷发回内阁,刘捷和刘奎璧定了秋后问斩,家人发配塞北与披甲人为奴。我注意到卷中御笔批字,刘奎璧罪证中添了夺人妻子,蓄谋害命数条,不由叹了口气,整好卷宗,吩咐书吏送交刑部。
走出内阁,明亮的阳光迎面而来,庭院中的桃李已经绿叶满枝,春天快要过去了,原先我是最爱春日之景,想着好好体会一下北地春色的,未曾留意春事已近尾,竟连允了元郎的踏青也耽搁了。“明堂,发什么呆!” 我移目看时,勇王已经站在面前,我扶扶帽沿道:“王爷怎么有空来此?”他笑道:“拜宗庙做法事热闹完了,可把我闷坏了,要不我们去上林月池看看,听说为了端午赛龙舟,很有几家在那儿练兵的。”我推辞道:“我守阁呢。”勇王道:“没什么大事的,我看到姓赵的小子了,赵子轩你过来,我和你家相爷要出去,有事自个拿主意。”赵子轩道:“下官新到内阁,要是拿错了主意我可说明是奉了王爷的话。”勇王怒道:“亏得相爷这么提拔你,老子告诉你,再这么一副疲赖嘴脸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笑道:“赵侍郎,有要紧的折子放在我桌上,梁相在经史堂孙学士处,你先试批折子,回来我看。”赵子轩行礼道:“下官遵命。”
换了便服,与勇王骑马往上林苑去,官道跑马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城东侧的皇家林园。一眼望去,绵延数里的黄墙围住了大片绿林,近旁已可闻到喳喳鸟声。绕过小路,不远处便是明晃晃的水面,可见数十艘新漆亮色的龙舟停在水中,数艘水中飞行,隐隐的哨子随风传来。
下马系缰,我对勇王说道:“想不到上林苑竟是无兵把守。”勇王道:“数年前跟父王到过此地消暑,平日里也少来,原来的刘娘娘不喜这儿的野景,皇兄说是苑外之地还是让景与民,平日里只驻扎了一队兵士。”我说了声:“这是皇上仁慈爱民。”
我和勇王沿着青草水岸慢走,游人不多,两三指点水中船只。忽闻前方石埠上传来轰轰击鼓声,立住观看,只见水面两艘红首龙舟急速向前驶去,排桨击水溅起人高的水花,舵手的呼号声此起彼伏,片刻之间,两艘几乎同时到达红花标竿处。勇王喜道:“不错,今年有看头,不知是谁练的队伍。”鼓声歇后,石埠上的人群散开,有几道身影跑了过来。
我微笑看着眼前几个短装打扮的人,少华拭去满头汗水道:“老师也来看赛船?”友鹤向我和勇王行礼,被勇王岔开了,我道:“出来散散心,勇王爷说这儿是个好所在。”勇王和慕非凑在一旁低语,我不去理他,对少华说:“方才是你擂鼓吗?”少华点头,殷勤请我上石埠看看,我道声好,回头看勇王,慕非笑对我说:“王爷和我也组了队,这几日请忠孝王指点,长进不少。”
石埠临水,周遭系了几条小船,中央极显眼处安放了巨大军鼓,一侧排架上树了各色小旗。少华解说是模仿军中号旗指挥,勇王赞道:“芝田军法练队,真有一套。”这时,一熟悉的身影走近来,向我和勇王行礼,勇王哈哈大笑:“奇英伯真是英姿飒爽,这才是好兄弟嘛”我笑对她道:“多谢卫公子的乌云草。”勇娥称声老师,道:“实不该乔装欺瞒,还望老师如以往一般看待。”我道:“君子立身自高洁,哪管他人眼高低,卫公子潇洒之人,在我眼中未曾变过。”她看我一眼,叫声老师,眼中已有湿意,友鹤拍她肩,两人相视一眼,齐向我称谢。
勇王慕非少华他们凑一道谈论端午龙舟争魁之事,我一旁问友鹤何时成亲,友鹤道:“已经回了旨,定于端午前,到时还请老师受礼。”我笑应下,道:“友鹤你和卫小姐都有爵位在身,今后有何打算?”友鹤道:“我和娥妹商量过了,我们都年轻,不愿在京城混日子,成亲后想奏请皇上,愿为我朝镇守北疆。”我喜道:“贤伉俪真乃我文朝柱石之臣,下官敬佩。”
勇王闹着要上龙舟,我想着先回,便托阁事未完向众人告辞,少华道:“我陪老师回去,熊大哥给王爷安排一下舟楫吧!”骑马回程,少华问道:“老师出门怎不带上从人?”我笑道:“留阁里了,太平世界不用人跟着更自在些。”少华道:“还是小心些好,以后老师若是出门,门生可以陪着。”我称谢,想想忍不住问他:“友鹤要离京,芝田可曾知闻?”少华道:“他和我谈起过,征战经年,猛然歇下来还真不适应,我也想着领兵守疆,怎奈父母年高,才脱得灾难,姐姐进宫,堂前唯我尽孝。”我点头道:“东征大军驻在京外,芝田担责很重。”少华道:“军队已在集散,部分回到原地,还有两万余士驻在西营,这次赛龙舟选得就是西营精兵。”我侧旁看那落日余晖下颀长的身影,官道上碎碎的马蹄声耳边更响了。
回到皇城,太阳已没入山后,天边只余深红的云层,低空掠过一队鸽群,清脆的铃声随之远去。我指指内阁石坊门,让少华先回。少华道:“眼看天就暗了,门生护送老师到家。”我下马笑道:“下官还有不少事儿呢,官轿从人都候着,芝田不必等我。”少华将马鞭交与军士,道:“门生就在门口等着,老师不必急。”我低头想想,叫他跟我到阁内来。
进门,赵子轩迎上道:“郦相爷回来了,折子下官整理好放在案上,忠孝王爷好。”我走近桌子,问道:“有谁到过这儿?”赵子轩道:“正要回禀相爷,一个时辰前皇上来过,在桌边坐了会。”我手指拂过长条镇纸,我从家中携来的青石镇纸已经不见,听得赵子轩继续说:“下官要去找相爷,皇上说不必,只说了声郦大人难得有闲。”我皱了眉头问:“赵侍郎是如何回的?”他道:“下官说相爷要回来查看折子。”我垂下眼睛问道:“可有要紧的奏折?芝田请稍坐。”
灯下批完几份折子,我谢绝了留饭,对赵子轩说:“赵侍郎宿阁小心火烛,处事与平日一般即可,急缓事有条例。”他称是,我叫上少华走出内阁。
不多时到了相府门前,我道:“误了芝田用饭,随下官到家中用了再回吧!”少华行礼道:“今日老师累着了,方才更觉有疲色,门生下次再来拜访。”我点头,拱手相辞。
先去岳父房中请安,素华也在,岳母道:“这几日早出晚归的,我的儿不用天天来,想是还未用饭吧?”我笑道无妨。岳父道:“前日孟兰谷家眷到京了,抽个时间老夫和贤婿一道去贺贺。”母亲来京了,我呆了一下,随即道:“是。”
弄箫庭中,素华剪去烛芯,道:“郦郎今日话少,可是想老夫人了。”我抬头看她,道:“家里是一定要去的,母亲不知我漂泊何方,怕是日夜不得安宁,我……我想,不能明言,想送个贴心的礼儿。”素华在我身旁坐下,道:“夫人喜爱湘绣,不如我绣个扇面?”我摇头道:“母亲认得你的针脚,唉!其实最好是把我自己送给她,哪样稀罕物娘真会挂心呢!”素华道:“我想起来了,上回天龙寺开光的绿玉佛珠还收着,夫人念佛日日离不得。”我接过短串佛珠,颗颗玉石晶莹剔透,清凉滑润,仿佛一汪碧水聚在手中,珠儿啊!希望你能代替不孝的女儿陪伴娘亲。
与岳父约了午后去孟相府拜访,午前几个时辰我坐于内阁未曾移动半步,欲收敛心神写些文字,竟一句不能。檐下的紫燕呢喃细语,庭前盘绕,去年的小燕儿已经长大了。
走在孟府回廊,我望一眼前面同行的父亲和岳父,对身旁的哥哥点头道:“孟相家人团聚,下官特来恭贺,侍讲多礼了。”哥哥道:“家母长居于云南,自小妹离去,每日触景伤情,家父早劝离滇,母亲却又舍不得故乡,怕是难忘小妹身影。”我眼看院中春花,只说:“父母爱惜子女无微不至,为子女的心念高堂也是一般。”父亲转过身来,看我道:“郦大人高堂进京多时了,想必康健吧!”我施礼道:“家父母身子安好,多谢孟相挂念。”岳父笑道:“明堂是孝顺人,老妻爱他如亲子,亲家更不用说。”我不敢看父亲双眼,随着走进厅堂。
饮过一巡茶,我奉上礼盒,道:“这是天龙寺求来的佛珠,愿老夫人福全体安。”父亲称谢道:“怎敢生受郦大人如此大礼!”我坐直身子道:“孟大人是父辈长者,下官一片敬慕之心,人之老便是吾之老。”父亲道:“老夫,老夫感谢大人之心,内阁诸事繁杂,郦大人年少,请勿过劳,熬夜伤目伤身。”岳父接道:“我也说过明堂几次,他也不是身子强健的人。”我笑道:“两位老大人勤于国事,下官哪能推责。”
下人回报忠孝王爷已到了府门,片刻后,即见少华一身白袍便装走进华堂。他向父亲和岳父行礼,又叫老师,我道声少礼。岳父笑道:“忠孝王今日才来岳家,有些晚了吧!”父亲道:“芝田来过几回了,今日有事要见内人。”岳父和我向孟相告辞,少华随着送我们出门,他跟在我身旁道:“今晚想请老师过府一叙,门生藏了一坛雪参好酒。”我笑辞:“积下几日阁事未理完,下回吧!”少华殷勤扶我出府门,一边道老师珍重身体。我眼角扫过,见哥哥站在门内怔怔的神情,不由低头一笑,走下台阶,回身向众人行礼,上轿而去。
青纱灯下,我将案头的折子翻开,心中想着许多实务匆忙批下很不妥,先放着,找经办官员谈谈,老臣经验也可借鉴。身后是勇王和赵子轩压低了声音在讨论,几个办事的官员在位子上也无声响。内阁原无夜间办事的习惯,有日我说了句“为官少一份闲,天下多一份安。”阁中风气渐改。
我正为赵子轩解说如何将旨意细化后指导各衙门办事,下人进来报一声忠孝王爷来了,我说声请他进来。一时后少华进门,他额上见水珠,袍服半湿。一触及他喜色双目,我心中一顿,难道父亲将疑我之意告知他了,还是哥哥……只听他道:“郦……老师,我……”勇王笑道:“忠孝王慢慢说。”我淡淡言道:“芝田有要紧事吗?”少华迟疑道:“明日我与卫伯两家迁入新居,特请老师和诸位到府一聚。”我点头道:“好,下阁后必来祝贺。”勇王拍他肩道:“小王爷敬师果然周到,亏得我是明白人,不然疑你别有居心。”少华霎时红了脸,我道:“我也完事了,一道回去吧。”
走出阁门,见夜空飘着细雨,地上积水成流,少华道:“方才门生来时雨下得正大,老师小心。”我嗯了一声,见前方一盏宫灯雨中而来,不由立住,近前才看清是宫监,权公公廊下收伞,向我道:“皇上宣郦大人,南书房见驾。”我称领旨,少华道:“天黑路滑,门生陪着过去。”我笑阻止:“一墙之隔,芝田先回吧!”他固执不听,接过下人的伞,走下台阶为我挡雨。几步同行,我只觉挨得近了,他扶我的手微微颤抖,不由低头,所幸路程短,我走上南苑檐下,向他道:“多谢相送,芝田回去吧!”少华道:“门生候在内阁。”我拱拱手,跟随宫监前行。
走进南书房,皇上从窗前转身过来,笑道:“郦卿果然在阁未回,你这位门生殷勤得很哪!”我行礼见驾,近旁坐下,皇上道:“多日未见卿面,竟似遗失珍宝一般,夜间唤卿前来,却是为了一事。”我低头聆听,皇上继续说道:“明日复朝,朕想提出开恩科,卿以为可行吗?”我筹算了一下,道:“皇上大婚,开恩科也是当行之举,明年便是三年一度春闱,这秋闱时日上有些紧了,若是限些条件,免去乡省二试,应可行得。”皇上微笑道:“朕想过几日,只觉难以成事,爱卿快说来听听。”我边想边回:“凡是秀才均可参加秋闱,只是此次不第,不得参加明年春闱,如此可减少考试场馆人员压力,士子于考前一月直接向礼部呈报考执,减少公文往来耗费的时间。”皇上喜道:“爱卿说得甚是,此事朕明日朝中定下,卿将其承担起来,考期就定在立秋日。”我站起行礼,称遵旨。
见我要辞,皇上道:“昨日朕于内阁小坐,见那青石镇纸塑成竹形,甚是秀气可爱,一时把玩携回,可是爱卿之物?”我答声是,皇上从案上拿起竹形镇纸,笑道:“与卿一般的高洁清冷,将此物送与朕如何?”我只得道:“是。”皇上又拿起一块白玉镇纸,道:“朕也不白拿你的,这个给你。”我谢恩接过,只觉玉石入手沉重冰凉。门外宫监低声回禀:“娘娘遣人问安,请皇上早回内宫。”皇上道:“知道了。”送我走出南书房,雨已经停了,宫灯映照下园中草木枝叶泛着水光,皇上嘱咐宫监送我回阁,又叫一声:“郦卿。”我回头,他微笑道:“玉石易碎,卿可要小心爱护。”我紧一紧手中的镇纸,道:“圣赐之物,臣敢不小心。”
回到内阁,余人已回,只少华还端坐,我站在门口,看他背影,他知道了什么?他也要来逼我吗?少华回头惊喜叫老师,我道声回府,与他一起走出内阁。雨过静夜,空气分外清新,天边可见数颗星星,我嘘了一口气,朝中重臣,内阁三公,谁能轻易动我,小心些便是,我孟丽君非是私心,等国事堪托付之时,再论其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