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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绾绯 ...


  •   顾言在喝一碗白粥。

      近一段时间,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虽然他看起来腰还是很细,背依旧很直,面庞和十年前看不出来什么差别,仍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能使少女都为之心动。但是他却从自己对于年轻人既妒忌又渴望的感情中,感觉到自己真的从内心衰老了。

      所以他不再从清晨就开始喝酒,饮食更加清淡,睡得也比之前早了,就连那些身体柔软,叫声缠绵的女子他都碰的很少。

      他过得节制又自律,只是在内心深处积攒的越来越多的黑暗无时不刻地在对他叫喊着一个名字;他知道只有在这个人身上才能将自己所有的阴鸷和暴戾释放出来,让精神真正松弛下来。

      那无关感情,只是需要。

      顾言这样想着,又慢慢啜了一口粥,露出满意的神色。煮粥的火候恰到好处,粥里的米粒晶莹剔透,入口清香软糯。除了粥,桌面上还摆着一盘切得薄薄的酱牛肉,一碗淋着透明麻油的莴笋丝和一碟炸的金黄酥脆的花生。

      但是桌上的碗筷只有一副。

      袁泽川站在顾言的对面,垂首肃立。

      已是辰时,袁泽川此刻也是饥肠辘辘,但是顾言非但没有让他吃饭,更是连让他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所以袁泽川只有站在这里。

      因为顾言是先生,而他是年的秋使。

      顾言突然问道:“你觉得他们中间谁最有可能得手?”

      袁泽川沉吟道:“论说他们中间,剑法最好的肯定是云龙子,刚刚见他出手,便知道他的云龙大八式已是在飞龙子之上了。但是若是说起内功的话,还是‘点金指’欧阳明更胜一筹。他的手指虽然不能点石成金,却能点命成金。只不过他点的当然是别人的命,成的却是自己的金。以欧阳明的上天入地夺魂手的功力,他能在□□杀手中排名第五绝非浪得虚名。”“

      顾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袁泽川又道:“‘黑蛇’何千霖是关西有名的杀手,自三个月前入关以来,死在她的刀下的武林中人就有二十几个,其中不乏高手。她手中那把缅刀有妖刀之称,据说每日何千霖都会用自己的鲜血喂食这刀,这刀受了她的血之后已经有了灵性,可以随她心意,眼到刀到。”

      顾言淡淡道:“你是用刀的顶尖高手,倒是说说看,她的刀法如何?”

      袁泽川道:“她的刀法的确了得,招式奇诡,出手阴毒,与我大概也能走上百招。不过……”

      顾言问道:“不过怎样?”

      “请恕属下直言。”袁泽川停顿了一下道。“她的武功不弱,但是绝对不可能杀得了苏蓉。更何况,苏蓉和荣易现在一起行动,她更是半分机会都没有。”

      顾言道:“哦?你觉得她杀不了苏蓉?”

      袁泽川点头道:“不光是她,云龙子和欧阳明也是一样。若是他们要去杀荣易和苏蓉,恐怕只是去送死罢了。”

      “那个青年人呢?”顾言沉吟了一下又道。

      袁泽川抓了抓头,摇头道:“这青年的确很是神秘,脸上总是带着假笑,连我都看不出他的门派路数。他的刀并不算快,身法也只能算得上中上,武功在这四个人之中可说是最差的一个,所以我对于他的来历也没有什么兴趣。唯一称得上奇怪的是,虽然他的神态气质怎么都不像一个嗜杀之人,但是却是今天杀人最多的一个。”

      顾言道:“你觉得他杀不杀得了苏蓉?”

      “除非是苏蓉自己想要死在他手里,不然绝无可能。”袁泽川斩钉截铁回答道。“坦白说,我也并不明白先生您为何要让他也参与这个任务。”

      顾言垂眸思索了许久,缓缓问道:“你觉得我安排他们这些人去追杀苏蓉和荣易,是为了什么?”

      袁泽川长相虽然粗野狂放,但是能坐上秋使的位置,便说明他绝非一名空有武勇之力的莽汉。他虽然乐于用这种外表让旁人以为他是个思考很少的人,但是在顾言面前却不敢去隐藏自己深思熟虑的一面。

      他沉思了许久,摇头道:“属下实在不知道。先生安排这些根本杀不了苏蓉和荣易的人去追杀他们到底是何用意。虽然说,这些人之前都不是年的部下,苏蓉并不熟悉他们的面孔,偷袭起来有可能占得些先机。但是这些并不足以弥补他们之间武功高下的差异。而且以苏蓉刁钻桀黠的心思,我甚至不认为他们能真的得到什么机会。”

      顾言颌首道:“说下去。”

      “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里了。”袁泽川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喃喃道。“除非……先生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想要他们得手……”

      袁泽川猛然看向顾言,迟疑问道:“先生难不成是要他们去送死?”

      顾言笑得很愉快,道:“任务既然都分别安排给了他们,至于结果便只能各看本事了。而且我已经下过命令,只要年得到任何关于苏蓉和荣易的消息便立即散布出去,料想想要他们命的人应该还不会太少。如此一来,除了这四个人之外,还要算上那些为了各自目的而去的其他人。若是他们之中真能有人能做出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倒也有趣。”

      袁泽川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方才的确猜对了。顾言并没有认为那四个人能杀了苏蓉和荣易,只是要他们送死罢了。甚至不止他们,顾言还乐见有更多的人去送死。只是顾言这样做的理由,袁泽川却毫无头绪。

      “先前我主动向先生请命缉回苏蓉,先生却是不准。但是现在又通过□□杀手的地下渠道和年内部的秘密传令,以夏使之位和黄金十万两悬赏追杀他们……却选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杀不了他们的人。”袁泽川的眉头越皱越紧。“因为先前出了的那些事情,闹得组织中事务繁多,人员混乱,眼下正是人财紧缺的时候。咱们这样做事,不光死了些手下,还要花出去这么多黄金……”

      顾言冷冷打断道:“你可是有什么不满?”

      袁泽川立即摇头,急道:“属下怎么敢!属下只是因为实在想不明白先生的用意,又替先生着急,才忍不住烦恼起来。”

      “正因为目前大多数人都知道年的困局,我们反而要大大方方的花钱,大张旗鼓地悬赏追杀组织内的叛逆。”顾言盯着袁泽川的脸,表情稍有缓和。

      袁泽川双眼瞪得铜铃一般,转眼间便懂了顾言的意思。

      越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时候,越是要举重若轻,行事大胆张狂起来,让敌人摸不清究竟年处于困局的消息是真是假,不敢轻举妄动。待到他们考虑清楚,再采取行动的时候,便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袁泽川咧嘴笑道:“属下懂了。先生能把闻锦歌的死和苏蓉的逃逸都利用起来,的确棋高一筹。虽然悬赏出了黄金十万,但是让这些根本没有命去得这赏金的人去执行任务,钱也就不必花出去了。”

      顾言挑眉看着袁泽川,摇头叹道:“你真的觉得我是因为不愿意出这赏金十万才选拔的这四个人?”

      袁泽川愣住了,道:“先生难道不是考虑到目前咱们自己也缺银子,才找这些人去送死吗?”

      顾言道:“眼下苏蓉与荣易已经离开了杭州,一路经九江出洞庭,向西而去。我派去的这四人要追上他们,也得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即便他们当中真有人能完成任务回来复命,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苏蓉和闻锦歌之前处理的生意,还有你那边的营收早都入了帐,哪里还用得着有什么顾虑?”

      他看着袁泽川更加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停顿了一下道:“你知道苏蓉和荣易这二人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吗?”

      袁泽川思索了片刻道:“苏蓉和荣易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个人年纪相仿,武功智力不相上下,经历却是截然不同。”

      他觉得这个问题既突然,又奇怪。不论是对于苏蓉,还是荣易,自己了解的都不会比顾言更多。可是既然顾言问了,自己就必须作答;只不过即便是认真回答,他也说不上更多了。

      顾言点头道:“不错。莫要说他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即便他们是一奶同胞的双生子,后天所处环境的差异和遭遇到的事情,也足以让他们成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

      他继续道:“荣易是荣佳日和顾萌精心抚养成人的孩子,性子宽厚仁义。而苏蓉却可以说是被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说他心狠手辣也毫不为过。你觉得他们在面对问题的时候,特别是攸关生死的那一刹那,做出的判断会是相同的吗?”

      袁泽川过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先生并不单单只是要送这些人的性命给苏蓉和荣易,而是要将在杀这些人的时候必然会发生的矛盾和冲突带给他们。”

      “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当你主动请命要去追苏蓉的时候,我却不接受了吧?”顾言颌首道。“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属下为先生效命,万死不辞。”袁泽川向顾言深深一拜,声音更恭敬。

      顾言摆手让袁泽川起身,眼光却已不在他身上。

      “我相信,以苏蓉的聪明,用不了多久便会明白不论他们二人如何亲近,他与荣易之间的差异也是永远不可调和的。”顾言的唇角微微翘起,声音越来越轻更轻,最后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语。

      “更何况……恶,也是会上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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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收雨散的清晨,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恋人沉睡的脸孔。

      这样的经验,对于苏蓉来说,是陌生而奇妙的。

      也许他也曾经被母亲疼爱过,但是婴孩时期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自苏蓉能记事起,他便从来没有感受过枕在另外一个人的臂弯,贴近另外一个人的心跳,感受着另外一个人的体温的夜晚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昨夜的情/事,苏蓉虽然难免有些羞涩但心中也是坦然。这本来就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即便身体有些不适,也属求仁得仁。

      他仔细端详着荣易的睡脸,忽然想起在荒宅初遇时的他,也是这样阖紧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晕成阴影。只是那个时候荣易一张脸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的几乎像个死人。当自己心存疑虑地将荣易救醒之后,最初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心中抑制不住的焦躁,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单纯源于强烈的恨,而是同时包含着明知求而不得,却还是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的无力和愤怒。

      只是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自己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罢了。

      而所有的答案,现在似乎都已经在面前这个丝毫不见了日常中的坚毅沉稳,睡得像个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男子身上得到了解答。

      苏蓉的唇角不自觉勾起,眼波也更柔和。

      这个时候,他贴近荣易的身体突然察觉出了些异样,白净的脸上一下子腾起霞色,咬着牙低声道:“你既然已经醒了,便别再闭着眼睛装睡了。”

      荣易自知难以抵赖,便笑着睁开了眼睛,伸手抱住苏蓉轻轻摇晃了两下,凑在他的耳边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苏蓉似笑非笑地点头答道。“但是你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将这问题问过了我六次,我也已经回答了你六次。若是你再一直问我的话,我便会觉得不好了。”

      荣易侧头道:“为什么?”

      苏蓉正色道:“因为整件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不论如何,我总是个男人,并没有柔弱到需要你一直在意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程度。”

      他见荣易诚恳地点头,又忍不住笑道:“再说,以你的温柔细致,即便我真是个初经人事的少女,也并不见得有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

      苏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上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被子下面荣易那几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的明确的手指,用惑人神智的声音慢慢道:“……你现在是想要如何?”

      荣易本意只在逗弄苏蓉,但是听着他语气撩人的话,想起他昨夜如同一幅画卷般延展晕染开的身体,忽然间心里好像被羽毛搔过,调笑的意味少了,欲*念却热了起来。他眨了眨闪着光亮的眼睛,盯着苏蓉,露出的笑容虽然无辜,声音却是煽情的很。

      “我想要你。”

      苏蓉看着荣易,便知道自己此刻并不是不能拒绝,而是不想拒绝。他低不可闻地嘀咕了句“白日宣yin”之后,便欺上身用一个禁锢的姿态将荣易抱紧,使两个人的身体毫无缝隙地契合在了一处。一时间两厢无言,彼此却将对方的意思了解的一清二楚;拥抱的动作虽算不得行云流水,但是也较之先前的生涩多了几分心意相通下的流畅。

      欢*好过后,天色已经大亮。两人虽都仍有贪恋,但是也只是亲亲热热的抱了一会儿便各自起身洗漱。待到苏蓉终于把自己收拾得觉得能够见人了之后,早就等待多时的荣易便把他拉住坐下,自己则站在了苏蓉身后,指尖作梳帮他绾发束冠。

      带着薄薄剑茧的修长手指,细致妥帖地穿过苏蓉的墨黑长发,很快地便将头发束好了。

      荣易拿来铜镜,递到苏蓉手中,柔声问道:“好不好?”

      “好。”苏蓉答得干脆。

      “……有多好?”荣易察觉出背对着自己的苏蓉似乎情绪有异,怕他是又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便玩笑般地想要缓和他的心绪。

      “好得让人害怕。”

      安静坐着的苏蓉这时蓦地转身站起,沉默凝注荣易许久后突然将他推在一臂之外,低下头声音哑涩道:“自从我娘不在了,甚至更早之前,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本是觉得这一生自己一个人这样也能够过下去的……但是现在遇到你,我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一个人过得下去了……”

      荣易未等苏蓉说完就将他拉进怀中,不留一丝缝隙地抱紧。

      “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轻叹道。“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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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月当空。

      月光照在少女白皙的身躯上,似一层覆在新生的羊羔身上的胎膜一样,黏腻又透明。少女此刻正如一只刚刚从母体中分离出来的羊羔般的脆弱,她几乎一动不动地倒在纯白的波斯地毯上,一片狼藉的身子偶尔会突然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整个人早已失神。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坐着的男人面目模糊,在月夜中酷似一尊凶神,正是袁泽川。他一身精钢般的筋骨,握起的拳头和少女的头颅差不多大小,象征着绝对的暴力和权威。那双嗜血的豹眼死死瞪着窗棂,忽然说了句:“进来。”

      门外一个个子不高,样子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他进屋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黑暗中的袁泽川,而是倒在月光中的赤/裸少女。年轻人不由得露出惊奇的神色,但是马上移开了目光,态度谨慎地向袁泽川行礼。

      袁泽川问道:“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年轻人立刻回答道:“回场主,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一半的金银珠宝都换成了能够在各大钱庄随时兑换的银票,另外一半则是留成了十足赤金的金条,藏在了盛天堂的暗阁里面。如今在我们的安排下,盛天堂遇袭中幸存的副堂主郭淄和其余三人皆因伤重而亡。这件事情的线索已经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人会想到消失的财宝竟然会被重新放回暗阁。”他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叠规整的银票,交到袁泽川手中。

      袁泽川接过银票便往旁边一放,笑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年轻人恭敬道:“属下幸不辱命。若是场主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了。刚刚打扰了场主,还请场主恕罪。”说话间他的眼光又飞快地瞟向少女,短短一眼之后便马上移开了目光。

      袁泽川突然笑了,道:“你喜欢我这侍妾吗?”

      “属下不敢。”年轻人脸色瞬间变了,跪倒在袁泽川面前,声音都颤抖起来。“刚才属下是无意冒犯,属下……知错了。”

      袁泽川哈哈大笑道:“这又何错之有,你这样的年轻男人不去喜欢小姑娘,难道要学别人一样见了鬼地去喜欢男人不成?”

      袁泽川见年轻人仍是惊慌地跪着,便一把拽起了地上一丝/不/挂的少女向他抛了过去。年轻人下意识间就将那少女接住抱在了怀中,待他回过神来,更是混乱得不晓得自己是该放手还是该继续抱着少女,只能顶着一头冷汗呆呆看着袁泽川。

      袁泽川表情愉快,笑道:“你把她带回去罢。”

      年轻人拼命摇头道:“属下不敢……”

      袁泽川大手一挥打断他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带回去区区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你不喜欢她,也可以和我讨要其他的女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就很好……”年轻人脸颊火热,虽然还在摇头,但是已经不那么坚决了。他双眼紧盯着袁泽川,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又被怀中佳人的呼吸引得心猿意马,无暇他顾。最后,年轻人还是下定决心般地郑重谢过袁泽川,抱着少女一步步慢慢退出了屋子。

      袁泽川看着阖起来的房门,露出阴森森的笑容。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和顾言并没有什么分别。顾言的手段,他也一样运用自如;顾言的狠决,他同样做得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只是不期然间,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全身的血液都滚烫起来,接着又一下子完全冰凉,笑容同时在他的脸上隐没不见。

      “顾言是年的先生,而你只是年的秋使。你认为他信任你,只是因为你现在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你流血流汗,挣得的不过是别人的功业。我实在看不出来,你对先生而言,和一条狗有什么差别!”

      袁泽川的拳已握紧,黑暗中他的面目因为胸中的纠结也扭曲起来。

      一段时间之前,他就明白了自己已经被许多事情逼得失去了机会去获得顾言绝对的信任。但是念及顾言对自己的恩情,再考虑到背叛带来的后果,他还是想要忠诚于顾言,希望能够通过其他方式弥补自己的过失。

      只是这个时候,只需要一根针的重量,便能把他脆弱的愿望压垮。

      而那个人说出的话,就是这根针。

      何况这一根针,并非压在袁泽川的心上,而是刺进了他的灵魂里。

      袁泽川突然一拳将身旁矮桌打了个稀烂,上面放着的酒盏应声碎了一地。质地黏腻的液体蜿蜒在厚重的地毯上,颜色像陈旧的血,却带着蛊惑的香。

      袁泽川深深吐出一口气,想着:这污痕必定是没有办法消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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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洛阳,参星夜落,辰星日升,白日渐长,草木萌动。

      孔府上下虽然因为当家主人孔清逸的猝然离世陷入了一阵子的混乱,但是多得孔府新主人孔优优处事拿捏有度,又知人善任,年纪虽轻却似得了孔家一脉相传的经营手腕,倒是也把千头万绪的家务和生意都理得还算通顺。孔府众人的心也渐渐踏实起来,各自都知道只要恪尽职守地跟着这位脾气不坏的新家主,将来是大抵是安稳的。

      人心安定了,府上气氛便也是温暖平和的,所有人都仿佛可以感觉残冬将逝,距离满城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并不久远了。

      只是孔优优所处的寒冬却是黑暗冰冷,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巧莺在房间里外已经是三进三出,她为难地看着孔优优难得一见的安详睡脸,心中实在不忍叫醒好不容易能在午膳后得点空暇小憩的她。只是想到被孔优优请来的郁总镖头也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也只好狠下心叫醒她了。

      随着巧莺的一声轻唤,孔优优一个激灵突然张开了眼睛,立即从矮榻上坐了起来。

      巧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道:“小……夫人,都怪巧莺鲁莽,吓到了夫人。”

      孔优优将手放在胸口,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摇头道:“不碍事的。是不是我睡得过了时候?”

      巧莺点头道:“郁总镖头已经等了夫人好一会儿了。”

      孔优优面上一頳,起身移步向外间走去。还未走两步,她又忽然停了脚步,转头向巧莺问道:“我脸上有没有睡痕?”

      巧莺凑上前,仔细瞧着孔优优的脸,摇头道:“小姐好看得很,不但没有睡出印子,脸上的妆也是好好的。”

      孔优优这才放心地一笑,推开外间的门走向前厅;一边走一边对跟在自己后面的巧莺低声道:“你刚刚又叫我小姐了。你我二人私下的时候,倒是无妨,但是在人前的时候便不能不改口了。”

      巧莺马上掩住了嘴巴,沮丧地叹了口气道:“我看我大概是怎么也记不住了。”

      孔优优也跟着一叹,不得不默认了巧莺的这个结论。

      踏进了前厅,孔优优便向着坐在四方桌前的郁枫微微一礼,道:“明明是我请郁总镖头来的,却竟然自己贪睡误了时候,还请郁总镖头见谅。”

      郁枫微笑着站起身,向孔优优一边还礼一边摆手道:“我今日轮休,本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孔夫人实在不用这般客气。”

      “即便闭塞如我,也清楚郁总镖头这样的忙人,即便是轮休了也是难得空暇。”孔优优盈盈走到桌前请郁枫复又落座,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实在是我失礼了。”

      郁枫淡淡笑道:“孔夫人之前既然已经说过把郁某人当作了朋友,便不用再对我这般客气了。再说,做生意最要紧的一点就在于消息灵通。孔家能有今日的局面,足以说明孔夫人手中掌握的情报能力之强。孔夫人还是不要自谦了。”

      孔优优轻叹一声,默默看着巧莺利落地端上茶水,又将门阖严退了出去,才又开口苦笑道:“郁总镖头,我与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孔府虽然也算得上人才济济,但是却没有一个能将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告于我的人。”

      郁枫道:“不知道孔夫人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是什么呢?”

      孔优优眼神一黯,咬住唇低声道:“我听到有江湖传闻说,我家夫君与荣大哥他们二人近日在孝感曾与年的刺客遭遇……尽管我也派出人手打探此事,却没有什么确实的收获。想到郁总镖头与姬公子和荣大哥关系匪浅,如今也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想请教郁总镖头。”

      “大多江湖传说本就不可靠。”郁枫沉吟道。“既然据孔夫人先前对我所说的,先夫人已经将苏蓉葬身在‘弄香馆’地下的密室之中的秘密告诉了你,难道你是不信先夫人说的话吗?”

      孔优优凝注着郁枫,缓缓道:“郁总镖头,你觉得我应该信吗?”

      她见郁枫沉默不语,又道:“母亲自从将孔家交付于我,又告诉了我家夫君的事情之后,身子较之以前更是每况愈下,最后竟到了水浆不入,药石无功的地步。大夫看了不知多少,都说她生得乃是心病,若不打开心结,便是无药可医。我也无数次的去劝母亲出门游玩散心,但是都被她拒绝了。她虽然生病之后脾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但却更加执拗,坚持住在‘弄香馆’,直到她离世都一步不曾离开。”

      “那时候我便在想,‘弄香馆’冷清荒僻,全然不是一处修养身子的好居处。母亲之所以会执着在那里,一定是另有让母亲不能割舍的原因。如果按母亲所说,是我家夫君埋骨在‘弄香馆’下,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母亲有什么理由为了他不愿离开。除非……那墓碑并非是为了我家夫君而建,葬在地下密室中的另有其人,而且是对母亲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孔优优说到这里一顿,继而一字字道:“而我的夫君,还活着。”

      郁枫听完了孔优优这一番话,许久才开口道:“孔夫人的推测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先夫人已去,这件事情便是难有求证了。”

      他盯着孔优优的眼睛,表情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在我看来,这件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孔夫人到底想相信什么?”

      孔优优犹豫了片刻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我的夫君到底是不是还活着……那被埋葬在‘弄香馆’下让母亲至死都不愿离开的人究竟是谁……”

      郁枫眸中闪烁,轻声打断道:“孔夫人,难道人生在世,知道的越多便就能越快活吗?”

      孔优优身子微微一颤,鸦睫垂下,眉心间拧出了一道痛苦的痕迹,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能去记起的事情。

      郁枫望着孔优优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庞,露出不忍的神色。但是他明白自己此时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优优抬起泛起水光的双眼,幽幽道:“郁总镖头的意思,我大概懂了。”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绽出笑意,继续道:“谢谢你。让我不至于变成一个看到别人幸福便会觉得痛苦的人……那样实在是……太可悲了。”

      郁枫深深看进孔优优的眼睛,似欣慰,似欣喜。

      他对孔优优温柔一笑,笑容美好得似一夜春风吹进了她的寒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绾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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