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生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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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地下了数天，清明梅雨总算停了。
难得的天晴却转眼欲暮，不一会儿，彩霞西散，夜幕四合。
风岚雅方才想起，从早上放晴到现在，这么呆呆地一坐，便已经过去一整天了。
她起身轻轻抖落衣裙上的落英花瓣，和中午吃桂花糕时掉下来的点点糕屑，抱起手边的瓷罐，里面盛着她在清晨蠲好的雨露，准备回家酿桂花酒。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光阴于她，总是转瞬即逝。
须臾流光，刹那芳华，来不及惊叹艳羡，转眼间就已凋零散弥。风岚雅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来，竟没有多少事物，能够真正让她留念与回忆。
记得很久以前，忘了隔过多少风花，多少霜雪。也许是五百年，也许是一千年。
那时候，母后还伴她身边。每一天清晨她总是会在母后的柔声呼唤中转醒，懒懒起床梳洗，吃掉母后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然后坐在庭院里轻摇罗扇，听母后讲那三界往事，或是五洲趣闻。光怪陆离的故事实在有趣的紧，她每次都会露出向往的神情。
而现在，她每天所做的，也不过是采集朝露梳洗完脸，换上不同的碧裙罗衫，穿过那条青森石径，涉过那座溪涧小桥，坐在尽头的那片芦苇地里，看天、看海、看云、看朱槿、看扶桑、看春去秋来沧海桑田的日月变迁。
开始是新奇有趣的消遣，然而，每一天的时光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久了，喜好酝酿成了习惯，到最后，似乎变成了过完一天而不得不进行的一场仪式，慢慢地觉得没了什么乐趣。
自从母后走后，有多久没有听过故事了？有多久没有再看过他人的容颜了？有多久没有在他人耳畔轻声呢喃了？
她记不清了，连那时惊慌失措或者孤冷寂寞的心情，也与时光一同忘却在那充满晦涩尘埃的罅隙之中。
分离的那天晚上，迷迷蒙蒙之中，风岚雅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祥云瑞彩，紫气浮关，母后一身素然白衣，欣欣然向她告别。
然而，那段隔过雾水花月的时光只在她漫长的生命里留下模糊不请的轮廓，却失去了所有或温馨或痛苦或快乐或悲伤的细节。
渐渐地，她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分清，是究竟有那些记忆存在，还是她太过清闲寂寞，才凭空杜撰出来。
对于仅有一半华胥血脉的她犹如是，那么寿无终焉的太古先民，岂不是永世的畸零冷寂？
每天从眺望朝云暮霞的海岬回到家中，风岚雅会绕远路走那条近山的幽林小径，只因幼时偶然在这里看过青丘之狐的燃灯夜行。
那夜的幽光森林，青火粼粼，合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空寂佛铃与浅浅梵音，斑斓幽滟不可方物。惊鸿一瞥，从此便不可磨灭，那是千年之间她记忆里唯一清晰的事情。
记得母后说过，那是青丘之国的燃灯夜祭。一般只有在青丘新帝登基或者帝君仙隐，才会举行如此盛大的典礼。所有成年的狐狸都会以真身参加祭典，挑灯夜行至国都前行祭拜礼，因此，可算千年难遇。
确实，从那一天后，她再没有机会看见那么美丽的场景。
风岚雅慢慢地在路上走着。
踏着走过千万遍的熟悉小径，数着数过千万回的林间花木，一切都如此熟悉。唯一不同的是，耳边传来往常没有清清浅浅的声音，宛如从天而来的梵音一般，回荡在幽密的森林里。
那声音幽远渺茫，像青石上微凉的苔藓，开始以为是幻觉，直到久了，才肯相信它的存在。
她讶然回望，远处的森林里隐隐有清滟磷火，星星点点，透着微弱的萤光，像天上星辰光辉，将她的思绪带回千年前的那夜燃灯之行。
难以遏制的激动心情让她寻着声音找去，终于在最东边的神木下看见了一只狐狸，手腕上系着一只小巧的铜铃，手微微一动，铜铃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密林里深深浅浅地回荡。
他低垂着眼眸，提着火光粼粼的白纸灯笼，在神木下似乎祈祷着什么。幽密的森林里有着清滟的磷火，星星点点，透着微弱的萤光，像天上星辰光辉。
长满银白色绒毛的侧脸，被神树叶脉间漏下的灵净天光照得剔透明亮，那一瞬间有什么幻影在她的右瞳中呼啸而过，兵荒马乱中的戎装袭人，深院高墙里的玉冠青衣，恍惚间竟与眼前所见重叠起来。
片刻的无措与失常，让她脚下一绊，待她扶正身子重新站稳后，便看到狐狸闻声朝这里看来。银白发亮的毛发沐于天光之中，终身流转着琉璃般的耀彩，漆黑双眸静雅无澜，如一水静秋深潭，将她的影子吞没其中。
往后细细回想，很多事情，都像冥冥注定，那一天，也是一样。
“你很喜欢这里？”
风岚雅将手中的桂花酒放在狐狸的面前，也许是因为好久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的关系，听起来就像别人的声音一样，干涩又笨拙，陌生又遥远，好几天她都不能习惯。
那天初见，狐狸对她的存在并不惊讶。她猜想对于人类，他也应该十分熟悉，因为他的举止，他的言谈，他的神色，无不流露着人类惯有的气息。
后来，因为她常到这里来，一来二去，便渐渐成了朋友。风岚雅为他起了名字，唤作白夜。
“嗯。”前爪熟练地打开盖子，眯起幽深的眸瞳，小小的鼻尖微微抖动，他贪婪地嗅着罐子里的香气，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好香。”
“你每天都在祈祷什么？”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奇地问道。
白夜的掌心化出一只光洁的白瓷碗，往里倒了七分桂花酒，轻轻一晃，便破碎成了醉人的月光。他浅酌一口，咂咂舌头，发出十分沉醉的声音，鼻子上的小胡须也微微抖动。过了半晌以后，他才缓缓说道。“希望能够修行悟道，得入轮回，再世为人。”
“唔，阿夜，你喜欢人？”风岚雅侧身前倾，更加好奇地追问着。
青丘之狐是不喜欢人类的，她记得母后曾经和她说过，也警告过她不要随便进入青丘的森林深处，因为那里有着青丘之国不允许外族侵犯的结界。
洪荒之世，女娲炼石补天，留下来的几块石头散落东海，化为东胜神洲的五岛十洲。在其中，长洲，最开始又名青丘之国，是由九尾天狐东皇太一统领治理。千万年间，有多少尘世之民为求从生老病死中解脱，不惜长途跋涉来到十洲五岛寻仙求药。
开始，心怀畏惧与敬意的尘世之民将这片青丘之森唤为神木林，真心祈祷森林中的神农木与灵狐能够拯救世人。后来，渐渐有人开始利用青丘之狐的怜悯之心，进入神木林中，伪装成受伤的样子接近刺杀灵狐，甚至设下陷阱猎杀未成年的幼狐，以获取昂贵的皮毛和举世无双的荣耀。
终于，青丘之狐开始厌恶人类，先任掌权的九尾灵狐在青丘四周设下结界，让整个青丘国隐于迷雾之中，再不肯轻易现形。
风岚雅住的木屋就在青丘的东面山麓，离神木林并不遥远。
据说那棵神农木其实并非传说中由神农栽种灌溉，而是她的先祖华胥氏在诞下女娲后亲手栽下的，每日受伏羲与女娲的浇种，沐浴日月天地精华，经历无数年岁之后，已经具有了灵性。
然而那也是幼时从母后那儿听来的传说，早已难辨真假。只是她听从了母后的劝诫，从来不曾往神木林更深的山林中去过。
谁知这次却遇见了跑出了结界之外，向神农木企求想要变成人的狐狸。
“嗯。很喜欢。”白夜又眯起狐狸眼睛笑了，小鼻尖一抖一抖。
作为一只银狐，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些顽皮，有些淘气，有些恶质，甚至有些狡黠。但是风岚雅知道，这是白夜毫无城府的、纯粹的开心。
狐狸微微扬起头，用两只小小的前足捧着瓷碗，声音里充满向往：”神木会听见你的愿望，只要你拥有足够诚挚的心意。”
他转过头看着她，神情很认真，小胡须一颤一颤地说，“岚雅有没有什么愿望？”
“嗯……”她盯着抖来抖去的小胡须，心里觉得可爱得紧，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白夜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
曾经她的心愿很简单，就是能够像现在这样，花香为食，月光为酒，对饮笑谈，醉卧林间。而现在，它已经实现。
“是吗。”白夜回头认真看着高大的神木，神色满是虔诚，“青丘之狐修行百余年可成精，千年能化形，但是，无论外形如何变幻，却始终还是狐狸。我想变成人，去感受他们的爱恨嗔痴，喜怒哀乐，体验那种凡世生老病死的幸福……虽然刚满千岁，但是，只要怀有赤诚之心，每日虔诚祈祷，认真修行，总有一天，神木就会听见我的愿望吧。”
“一定可以的。”她点点头，重复初见时说出的谶语，虽然她自己也不甚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将在白夜转生，为了至亲挚爱之人的百年未生之水，沉没湖底，欣赏月圆。”
白夜看着她，仿佛释怀般地笑了，却并没有接过她的话说些什么，只是转过头去，问道：“若我能转世为人的话，还能和岚雅做朋友吗？”
“当然啊。”风岚雅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答应了。
自从母后翩然离去后，她虽然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是，如果一直可以说话的朋友突然又不见了，果然还是会觉得很寂寞吧？
说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踏出过长洲岛一步呢？
最开始是因为母后的陪伴，后来是为了等待母后归来，现在是因为遇见了白夜，可是，将来呢？
一念至此，风岚雅举起手来信誓旦旦，“以先祖华胥之名，吾于此立誓，将与白夜结为永世挚友。若白夜转世为人，吾便寻汝转世，三世七生，不离不弃。”
白夜的唇角微微勾起，“嗯。约好了。”
三千年后。
当风岚雅像往常一样，抱着刚酿好的桂花酒来到神木下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常熟悉的身影。
那日天星暗淡，皎月盛辉，漫天流萤，夜如白昼。她懒懒斜倚在神木树下，轻摇画扇，怡然独酌，就这么在树影花间浅浅睡去，恍惚之间，还做了一个梦。
一个秀雅的青年从白雾中行至她的跟前，向她道别。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然而却有着她所熟悉的味道。浅浅淡淡的，桂花酒芳醇的香气。
他的眸色纯黑，银发及地，手腕处系着一只精致的铃铛，微微低下头来静静望着她，神木林间的幽静明光映亮他的脸庞，宛如初见。
薄唇轻启，他开口说了什么，却氤氲在空气里，只听见浅夏暖风送来的清脆铃音。
隔日醒来，是初晨时分。曦光透亮，白夜未央，天边青霞，朝露微凉，神木林中枝叶婆娑，手边玉杯落满琼花。
微醺的她犹自伸了一个懒腰，轻轻浅浅的声响又在耳畔响起，低下头，发现掌心躺着一枚精致的铃铛。
南方吹来暖意醉人的熏风，徐徐拂过她的脸颊，带着隐隐约约的歌声，那是她曾经教白夜唱过的歌谣。
幽兴惜瑶草，素怀寄鸣琴。
三奏月实上，寂寥寒江深。
三世三生。不离不弃。
约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往生影·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