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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皇后之死 ...

  •   太后的这番说话,警示之外,暗藏杀机,皇帝再不敢透露给皇后,皇后蒙在鼓里,依旧我行我素。
      时值初冬,天气渐寒,忽然一个坏消息传到皇后宫中,说是四阿哥病了。虽然前后生养过两女一男,在清代皇后中,已属幸运,但到底儿子只有一个,且母子感情极笃,皇后不由得十分忧急。
      或许真的是当初的抢先出生落下了“不足之症”,奕詝一直身体羸弱,常常生病。不过年纪还小,无非是外感风寒,头疼脑热,宫中医药及时,看护周到,所以也能药到病除,不至于变成重症。
      此次症状初起时,亦不过发烧畏寒,太医开了个发散的方子,说是多添个火盆,多几床被子,发发汗试试。
      不料一夜过去,未见好转,皇后有些坐不住了。
      皇后虽极聪颖,终究不懂医术,对于太医,只能旁敲侧击,却不能正面埋怨;一腔怒火,只好撒到平日伺候奕詝的保姆太监身上。奕詝小时年幼体弱,随伺的宫监保姆,自然是万份小心,便也没什么差错;但男孩子长大以后,则不免活泼好动,不可能事事拘泥,他们对他也就放任许多。本来八九岁的旗下少年,也该是乘马学射的年纪,便是雪天野地,摸爬滚打,也是常有的事。不料这位小爷自小娇弱,即使在深宫后苑活动活动,一不留神也要闹病,随伺的人只好自认倒霉。
      皇后秉性并不刻薄,但是爱子心切,顾不得许多,把奕詝身边的几个保姆喊来,声色俱厉地斥责了几句。
      皇子的保姆,有哺育之功,在宫中也是稍有些地位的,不比那些下层宫女太监,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任打任骂,全凭主子一句话。而且皇后也要自重身份,不能说得太难听,于是切切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散了。
      然而皇后毕竟不放心,还是叫人把奕詝抱到自己宫里,仿佛只有自己亲眼看着儿子,那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有个落脚处。
      “额娘。”
      “嗯?”皇后直接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打着一个同心结,两串艳红穗子蜿蜒在杏色的软缎棉被上,引人注目。这个同心结与外间所见的不同,花样大而繁复,结构严整,富丽堂皇,也是出自皇后的创作。
      “额娘不要骂嬷嬷,是儿子不小心,不要怪嬷嬷。” 奕詝嘟嘟囔囔地对她说。
      皇后的心头一软,点了点头,说:“好。”抬手摸摸他烧得潮红的脸,鼻子有点酸,避开了脸。皇后有点心疼,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让这孩子来到世间,从小就不知道吃了多少粉粉末末汤汤水水……
      再过一天,依旧是头昏鼻塞,呼吸不畅,热度不退,而且脉象似乎不妙,这一下惊动了皇帝。
      皇帝来看,奕詝只在枕上磕头,不必强行起床下地。皇帝劝了他几句,说只管安心养病,不必担心书房的功课。
      “倒是真有点儿想见师傅。” 他含含糊糊地微笑了一下,满脸虚火。
      皇帝呆的时间不长,因为他很快就把好几个来诊过脉的太医都找了出来。
      “到底怎么样?”皇帝急切地问道。
      “……”几个太医互相使眼色,最后异口同声说道:“恐怕是要出痘。”
      “你们是说——天花……之喜?!”皇帝这句话说得一波三折,听得太医心里七上八下。
      “是。”
      皇帝的脸上顿时阴晴不定。
      天花是清宫的禁忌之一,自从世祖章皇帝因出天花在23岁英年早逝,宫中就对天花畏之如虎;不过亦有因祸得福的,便是圣祖康熙,因为出过了痘,反而得以继承大位,可以说是天花成就的一代明君。天花虽然凶险,得过之后,却可终生免疫,不会再染,所以如果染而能痊,则如同跳出了鬼门关,因此宫里为图吉利,称为“天花之喜”,仿佛是只要得了,就一定能好似的。
      发现了症状,就要对症下药,至于能不能好,则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御医毕竟是御医,疗法虽然不免保守,花总算发出来了。奕詝玩弄着脸上的肿包,皇后仍是不休不眠地陪伴他。
      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听着孩子细微的呼吸,她的心中便升起可怕的孤独和恐慌。无边的黑暗里一灯如豆,寂寞的梆子声缥缈远去,她害怕自己只要一闭上眼,再醒来就听不到那细弱的叫她“额娘”的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皇帝再深的恩宠也不是终生的依靠。只有这个病弱的孩子,是她的前途,是她的未来,是她的荣华,是她的幸福,是她的一切……
      “额娘……”
      皇后满面憔悴地看着他,说:“快睡吧,明天说不定就好了……”
      在无望的夜里,她常常说些自欺又欺人的话。
      “额娘,我老这么难受……是不是会死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皇后望着那被拥挤的痘包弄得面目全非的面孔,心中忽然涌起所未有的酸楚,再也忍不住,突然扑下身痛哭起来……这孩子,这孩子……
      “额娘……”他一生都忘不了母亲那一晚的眼泪,直到许多年以后,真实的死亡降临的瞬间。
      也许是隔代亲,太后似乎对奕詝的病格外关心,太医三天两头进出于寿康宫与钟萃宫之间。
      “难怪这孩子身子这样单薄,原来他额娘当年是吃了药的……”太医悄悄退出寿康宫,层层帷帐后传来太后低哑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冷笑。
      “倒是孩子可怜,从小儿底子就差。我说当初怎么偏偏儿就差了那六天!”这是祥妃的声音,“您别看老五那个样子,长得可结实。身子不好,再怎么读书也白搭……”祥妃举止素来张狂,话说到后来就不好听了。
      “你别说了!”太后叹了口气,“这事儿,总得让皇帝知道才行……不管怎么说,总得救孩子。这孩子乖,不像他额娘,我还挺喜欢他……”
      或许是皇后的苦心终于感动上天,当众人对这个秉赋素弱的小孩绝望的时候,他居然渐渐好起来了。
      可是,当他再次坐在上书房里,听着杜师傅深入浅出的讲解的时候,他敏感地发现,有些东西变了,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始自何时。他开始常常听见父亲在他面前夸奖六弟,也常常看见父亲对着他叹息,他看见祖母对母亲的冷眼,也看见母亲遮遮掩掩的眼泪。过去那种志满意得的骄容渐渐从皇后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和焦虑,仿佛时时刻刻在思虑一件大事,却又难以决定。
      奕詝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母亲很像,白皙尖削的瓜子脸,微垂的细眉,婴孩般的眼瞳,细巧的嘴唇微微翘起。这样的形容,长在皇后的脸上,确有一种柔情似水的美色;长在以弓马为傲的鞑靼少年的脸上,却总脱不出一种怯弱的印象。
      更令他气短的是,天花过后,标志似的在脸颊上留下几粒浅白麻子。
      不过想到从此再也不怕出痘,又不由得感到庆幸。
      生病的二十来天,怕天花会过人,所以和年龄较小的兄弟们都疏远了,再见到奕訢的时候,大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两个人手拉着手满地乱跳(皇子之间行拉手礼),把双方的师傅惊得目瞪口呆。
      “六弟!明天下了学,到额娘这里来吃饭吧,额娘说她叫人做苏州菜!” 奕詝迫不及待地说。
      “真的?” 奕訢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去和额娘说,明天下了学,就到皇额娘那里去”。
      皇后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从江南带来的一手厨艺,宫中吃的苏造酱、苏造肉、苏造菜,不少都是出自皇后的指点。皇后自己宫里的小厨房,菜肴虽不丰盛,却精美可口,不象御膳房虚有其表。
      第二天一早起来,奕詝睁眼就看到了皇后。四面看了看,不见保姆,只有皇后一人。皇后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中午跟你六弟吃饭,你千万不要吃鱼,知道么?”
      “知道了!”旗下贵族,从小学的规矩,知道尊长的话,绝对不可以驳回,不管有什么疑问,都只能先答应下来。然后他才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能吃鱼?”
      “你不必问,只要记住不能吃鱼就行了。鱼肉是发的,吃鱼对你身体不好。”皇后本欲点破,然而终是说不出口。奕詝点点头:“儿子记住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在窗格间镶嵌的玻璃中看到了母亲的脸,狰狞欲狂,又泫然欲泣。
      中午放学,奕訢蹦跳得像一只小鹿,他一直是父亲快乐的宠儿,也是凡事有哥哥挡在面前的小弟,天真率直如同冬日里的阳光,直到十年后梦想破灭的那一天,来自父兄的爱全都戛然而止,荫翳才蒙上他的脸。
      “四哥为什么不高兴啊?”他奇怪地看着他满面忧烦的哥哥。
      “六弟,等会儿吃饭,你千万别吃鱼。鱼里恐怕有毒。你别吃就行了,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讲。” 即将跨进殿门的时候,奕詝压低声音,凑近奕訢的耳朵说道。奕訢吓得呆住,但已抽身不得,只得给皇后施礼。两个人都很紧张,语无伦次,连请安的套话都说得支离破碎。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果然有鱼。奕訢何止不敢吃鱼,甚至连别的菜也是浅尝辄止,只好看着四哥夹什么,自己也夹什么。
      一席终了,无论皇后怎么劝奕訢也始终没有对那条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鱼下筷子,奕詝看见母亲的脸色渐渐变成前所未有的苍白。
      战战兢兢被小太监送回静贵妃宫里的奕訢,一见到生母,就嚷了起来:“额娘,四哥说皇额娘在鱼里下毒……”
      静贵妃手中的水烟当啷落地。

      皇后吃惊地看着门前宣旨的太监和那条触目惊心的白绢,鼓足勇气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寿康宫的太监并不理会,气定神闲地念道:“奉懿旨——”
      皇后只得跪下。待听到“赐皇后自尽——”那阴阳怪气的拉长嗓音的时候,皇后忍不住大叫起来:“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她不知道,此时的皇帝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太后宫中。
      她旋即省悟到这绝无可能,泪水不可遏止地迷离了她的眼睛,望着那已经悬上屋梁的白缳,她作着最后的挣扎:“我想见阿哥……”
      她知道,此时那孩子正跟着杜受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圣贤的经典里,没有鸩毒,没有嫉恨,有的只是精纯的琅琅书声。
      皇后望着那飘荡的白缳,两句不知在何处见过,无意识记在心底的句子,却在此时翻出了脑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自己的死因是在何时种下的呢?在往鱼里下毒的时候么?在为太后上祝寿诗的时候么?在决定早生皇子的时候么?在踏入宫禁的时候么?还是,早在那山清水秀的姑苏城,传出“□□绝时”的名声时,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天妒红颜的因果,就早已种下?
      她是聪明而现实的人,但凡有生机一线,都不会选择死;然而奉太后之命围绕在宫门外的人开始不断地哭丧的时候,她明白了,她非死不可,因为太后已经必要将她置之死地,而皇帝也不会来救她……她的脸上忽然浮起了鄙夷的笑容,这个比他大26岁的老男人,这个道貌岸然、迂腐不堪的老男人,这个剥夺了她的青春又给了她富贵的老男人,他居然会为了所谓的孝道,放弃她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将脖颈搭在白缳上,简直不敢相信,轻柔的绢丝,竟有置人死地的威力。早有太监走来,敏捷地从她脚下,抽走了最后的踏凳。
      道光二十年初的冬天,放学归来的奕詝看见的不是漫天白雪,却是漫天白布——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的“国有大丧”,送别的是他自己的母亲。
      “四哥……别哭了,别哭了……”泪眼朦胧中,寒风吹着流泪的脸颊传出阵阵刺痛,他看见比他矮半个头的弟弟,一边哭着,一边劝他不要哭。
      他紧紧地抱住了奕訢,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回荡:“六弟,我若不爱你,我为何要救你?我若不恨你,我又拿什么来报答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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