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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洪秀全的梦 ...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节后,道光十七年的春天正式来临。
      中国南疆的广东地区,春天来的格外早而温暖。可是莺飞燕舞的明媚春光,在23岁的落第童生洪仁坤眼中,却一无光彩。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府试失利了。
      农家子弟读书不易,所以目标很明确,“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是为了搏功名,求富贵,光耀门楣。早在道光七年(1827年)13岁的时候,洪仁坤就参加了当地的县试,幸运地高中。家中对他寄予厚望,然而此后赴广州参加府试却是屡试不第,一晃10年,竟然始终无法中个秀才。
      不经十年寒窗苦,焉得梅花扑鼻香……这个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然而他为此所花费的苦心,又何止十年?书香门第的子弟,从小就有父兄监督,名师指点,长辈引荐,自然学业长进,考运亨通,青云直上;可是出身普通农家,想要读书,只有父祖勤俭,妻孥协助,再加上自己无人指点死啃书本,便是代价再大,想博取功名利禄,也是难上加难。
      更恨的是,科场弊窦日深,舞弊手段层出不穷,考官不是要钱,就是照顾自己的门生同乡,哪里还有半点公平取士,为国抡才的作用?
      挣扎着跌跌撞撞地走进旅店里简陋的房间,洪仁坤一头栽倒在床上。
      “火秀?你做什么?吃饭了!”同乡叫着他的小名,“考试这几天熬死人了!赶快补补吧!”
      在床上翻了个身,浑身的酸痛让洪仁坤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病了。饥饿和疲劳固然是原因,绝望和愤恨更足以将他击垮。他放纵着自己的绝望和愤恨,任凭它们啮咬着他的心灵,彻骨的寒冷和炙烤般的火热在他的身体上交替。
      “火秀?”同乡把饭端到他的床头,看见他烧得通红的脸,吃了一惊,急忙把手搭上他的额头。
      “呀!发烧了啊!火秀?!你醒醒!”
      洪仁坤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嘴里喷出来一股热气,高烧和昏迷慢慢地吞噬着他的清醒意识。
      这一声惊呼,几个花县的同来的考生凑了上来,纷纷嚷着:“出咩事了?”
      “火秀他……发烧得厉害……”
      同乡中有稍懂医道的,一看洪仁坤那颧骨赤红,汗闭不出,高烧不退的样子,知道情形不妙,说:“这样子不能在广州久留,得赶快把他送回家去。”
      一行数人,将洪仁坤抬回了家。虽然到了家里,病情毫不见好,每日仍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这天夜里,他神志突然清醒。家人惊喜不已,来到他的床前。
      他的语气很沉痛:“爹,娘亲,我恐怕命不久了。不能报答爹和娘亲的养育之恩,不能扬名声,显父母……我对不住爹娘……”只说得这几句,又闭上眼,昏迷如故。
      老父洪镜扬潮湿着眼睛,叹息着对老大仁发和老二仁达说:“火秀怕是靠不住了。以后就指望你们俩啦……”娘却是不住地抹眼泪,叫着:“火秀,火秀,三儿……”
      此时的洪火秀却遨游在梦境中。
      朦胧中,看到一条龙、一头虎、一只公鸡走入房中。
      “你们……”仁坤惊讶地抬起头,忽然听到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之声,紧跟着抬进了一乘装臻华丽的肩舆。肩舆停在床前,众人不由分说把洪仁坤簇拥上轿,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乘舆而行,脚下虚浮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豁然开朗,只见道路两旁不少男女,衣着华丽,向他施礼,如见帝王。人群中走出一老妇,将他带到一条河边。
      “那些人太污秽了!你何必自弃于人群中,甘愿与凡人为伍,以至满身肮脏!”说着,老妇竟为他洗浴起来,洗好了便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宫殿,跟随着他的老人们看起来个个德高望重,其中不少竟是古圣先贤。
      他们用刀剖开他的肚子,取出他的五脏,又将一副色泽鲜红的新内脏放了进去,刀口立刻完好如初。仁坤十分惊讶,为何丝毫不感到疼痛?
      内脏更换完毕,他进入另一间宫殿。抬头看到一位穿着皂色长袍,金色胡须的恢宏老者高踞宝座,看到他,黯然下泪。
      “世人皆为我所生,我所养;世人只知食我粮,服我衣,而无一人祭我敬我;殊堪痛恨者,世人将我赐之物,以祭祀鬼神。人有意侮我,而令我怒。”说着,老人自腰间解下一把宝剑,自怀中取出一枚宝印,又递给他一枚金色的果实,对洪仁坤说道:“此剑今赐予汝,可斩妖除魔,却不可妄杀汝之兄弟姊妹;此印亦授予汝,可制伏邪神。此乃帝皇徽志,汝可受之。”
      洪仁坤接过剑和印,吃下了果实,只觉得甘甜美味,口齿留香。
      老人对他说道:“今日将此重任交付于你,如有所阻,我必助你。”又对座中一年长有德者说:“秀全真堪任此职!”
      “秀全?是我么?”仁坤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
      走出殿外,鸟瞰人间,顿感天下苍生,无不是心地邪恶,行为乖僻,令人目不忍睹,口不忍言……
      “斩妖!斩妖!!”他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愤交集,不禁大呼起来。
      眼前豁然一亮,仁坤被自己的叫声吵醒,梦中情形,历历在目,自觉神志清明,心潮澎湃,翻身下床,向卧室外走去。
      洪镜扬大吃一惊,悲喜交加,颤声问道:“三儿……你好了?”
      仁坤对着父亲做了一个长揖,将梦中情形,徐徐说与父亲。
      “那老人就是天上的上帝,他已让世间之人都归向我,世间之宝,也归我所有了。我在梦中,还常常看到一中年人,叫他‘长兄’,就是圣子耶稣。我还看到上帝斥责孔子,夫子一脸惭愧,认罪不迭……上帝还说,我的名字不是仁坤,是‘秀全’。全,就是人王,就是人间之主的意思……”洪仁坤说的口沫横飞,洪镜扬却是又喜又怕,喜的是儿子的病终于渐渐好起来了,怕的是儿子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而且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不怕惹杀身之祸么?或者,真的是天意,让他成为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可是,这似乎又太荒谬了……
      洪镜扬像看着怪物一般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不知道对方说的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真的神魔附体。
      不料几天后,洪镜扬在家中的门缝处发现了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天王大道君王全”,其红如血,似乎是为了证明洪秀全所言非虚。
      梦境虽然神奇如此,做梦却不能填饱肚子,在重整旗鼓迎接下一次府试之前,洪秀全却是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的,于是他找了一个“三家村”先生的职务,作私塾教师。平平无奇的职业,无法敷平他深受创伤的身心,更无法敷平他由此激发的狂想和铤而走险的愿望。
      他对科举之途已经万念俱灰,“衰世功名,得之何用?衰世功名,得之何用?”他痛苦而绝望地呼喊着,求而不得的绝望将他逼向虚幻,他不断地做着荒诞不经的梦。
      也许真的是在梦中换掉了心肝五脏,这一场大病让洪秀全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连写出的诗都大不一样: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
      这首颇有“帝王体”特色的打油诗,文字水平虽然还不及那位梁山好汉及时雨宋公明的“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却流露出他真实的心迹。
      将人民逼到绝望的边缘,引发的必然是战争,这几乎成为历朝历代必有的铁则。想要“斩妖”的洪秀全也许只是冰山的一角罢了。在这样的中国,这样的时代,芸芸众生,又有谁能够不绝望呢?

      身为大清国的皇帝,当然体验不到这种绝望,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烦恼。
      绸缎虽然柔软舒适,却并不结实耐用,前几天皇帝突然发现套裤的膝盖处磨破了,便交给内务府补缀,膝盖处缝两个圆形的补丁,俗称“打掌”。
      打掌的裤子不太美观,皇帝却不嫌弃,照样穿着召见大臣。过了几日,同近臣曹振庸谈起政事,突然看到曹振庸的裤子上,也打了两个补丁。
      看到这个朴素勤俭的标志,皇帝不禁感到惊喜,而且还有几分亲切感,笑着问道:“你的裤子也打掌了?”
      “是。臣念物力维艰,弃之可惜,所以套裤虽破,却不忍弃,补缀后仍然可穿。”曹振庸滴水不漏地答道。
      “嗯,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不知道外间打掌,费用几何?”
      曹振庸早防着皇帝有此一问,不敢说得太低:“需银三钱。”
      “唉……”皇帝突然叹息:“你们外头作坊,到底便宜啊,我这两个补丁,需银五两。”
      “……”曹振庸心中一惊,没想到内务府报价这么高,自己百密还是有一疏,急忙补充道:“皇上服御的衣物,价值不菲,补缀的费用自然也多;外间作坊,手艺粗糙,费用自然就低了。”
      “哦……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奏折……”皇帝用两个极瘦的手指,轻轻叩着装奏折的黄匣子,皱起了眉头。
      曹振庸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试探着问道:“皇上何事为难?”
      “……”皇帝猛省过来,自我解嘲地笑着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朕是有为难的事情。”
      皇帝沉吟了一下,有些懊恼地说道:“朕虽说是一日也不敢懈怠,可是折子这么多,便是通宵达旦,有时还真看不完。他们也是一片忠心,上折言事,上谕里总不能不让人说话吧。可是这么下去,还真吃不消。”
      曹振庸身居高位,也是皇帝的的亲昵近臣,有些心里话,皇帝也乐意说给他。曹振庸的为官之道无他,唯有“多磕头,少说话”,凡事都顺着皇帝的意思,所以此时他应声答道:“皇上不必烦恼,臣倒是有个办法,既能让那些个都老爷(有进言之责的御史俗称“都老爷”)少说话,又不至于让皇上蒙上阻塞言路的名声。”
      “哦?什么法子?”皇帝好奇了。
      “皇上不要管折子中的内容,只需要挑其中字写得不好,或者是语句不通顺的小毛病,与他较真,时间一久,自然就有人不敢上折子了。而皇上只不过是为精益求精,并非拒谏塞听。”
      “你倒是很精明哟。”皇帝看着曹振庸,笑着说道。
      “臣不敢当。”曹振庸俯身,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起来吧。”皇帝有气无力地说,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半边铅灰,半边橘红,沟沟壑壑的皱纹,如同一幅版画,散发着肃穆阴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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