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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书房故事•杯中异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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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皇四子同时上书房的还有比他小六天的五弟奕誴。自从上了书房,他俩便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恣意地玩儿。功课虽然暂时不算重,对于不到五岁的孩子来说,却还是很大的束缚。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让皇帝、皇后、杜受田和奕詝自己都感觉到很满意,那就是,他很喜欢杜受田,渐渐地于尊重之外,还稍稍有些依赖,大异于奕誴对师傅的逆反。
皇后曾经悄悄儿问过他,怕不怕师傅?
奕詝摇摇头:“不怕!”
“哟!”皇后打趣他:“连师傅都不怕了?那你怕不怕阿玛?”
他左右看看,爬到炕沿上,把嘴凑近皇后的耳朵。皇后看他那故弄玄虚的模样,忍着笑,把耳朵凑上去,旗头上面的穗子,在他头顶轻轻擦过。
“我觉得师傅比阿玛和气,而且,我觉得师傅更有学问。”他的小嘴触到皇后的耳廓,说话说得皇后耳边湿烘烘的。
这话等于说是皇帝既没学问脾气又大,就算是童言无忌,皇后也觉着有必要纠正一下儿子的观点,重新树立起他对父皇的崇拜。
“阿玛是皇上,皇上自然要威严,所以不能像师傅一样哄着你,也不能像师傅一样亲自教你,不是说阿玛对你不和气,也不是阿玛学问就不好,你懂不懂?”皇后擦了擦耳朵说道,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听出了母亲的口气,而且也有卖乖的动机,奕詝深深点头,大声说:“懂了!!”
到了书房,先读清书,再读汉书,很有点后世“双语教学”的味道。
杜受田坐在案头,把书打开:“今天的生书讲《大学章句》右传之九章,释齐家治国。”他停下来看了奕詝一眼,“先背一遍《大学》。”
这是早就颠来倒去读得熟了的,不像读生书那么让人怵头,所以奕詝毫不紧张,朗朗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若是背书不畅,则学生紧张,师傅面子上也会挂不住;现在背书如同银瓶泻水,一气呵成,自然是学生吐气,师傅亦扬眉了。
于是杜受田欣然讲道:“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谆谆善诱,讲了近一个时辰。
上书房的规矩,一个时辰休息一次。一到课间,奕詝从椅子上溜下来,跑到书房外头,腰间的小荷包小玉佩小锁丁丁当当地响,转身进了奕誴的那间。
奕誴的师傅陆建瀛恰好不在,而奕誴正端坐案头,捧着书看,一双眼睛,不住地瞄陆师傅的茶杯。奕詝心下疑惑,喊一声:“五弟?”
一看有人一起玩,奕誴高兴得从椅子上“嗵”地一声就跳下来,俩小家伙凑在一起,就跑到外面消遣起来。
不料片刻工夫,远远看见陆建瀛面有愠色,手里拿着茶杯,走了过来。
“四哥,你在这里等一下……”奕誴突然说,转身跑了个没影。
奕詝不由觉得莫名其妙,看到小太监来传话“杜师傅叫了”,也就乖乖回屋。
中午放学,一路上看到几个小太监掩口胡芦而笑,使劲追问,方才问出事情的端倪。
原来奕誴趁师傅不在,悄悄尿在陆师傅的茶盅里。尿混在茶里,乍看起来,色泽无异,陆建瀛喝了一口,大感异常;再细细一闻,淡淡的臊气扑鼻,顿时脸红脖粗。想想一定是学生作怪,哭笑不得之余,大有受辱之感。
陆师傅遍寻奕誴不见,竟然发现他躲在殿堂的角落里,方欲急得呵斥。皇帝恰好路过,疑惑地问陆建瀛何事?
陆建瀛顺势将茶杯呈上皇帝,谦恭说道:“皇五子赐臣茶一杯,其中颇有异味,请皇上明察。”皇帝接过茶杯,晃晃看看,凑近鼻子闻了闻,脸色突然一沉。左右的小太监骇然,面面相觑。
皇帝回到寝宫,破例没向太后请安,急召皇四子和皇五子。
“奕誴,今天在书房是怎么回事儿?”皇帝声音冷峭,隐隐竟有些威胁的意味。
对父亲的恐惧在孩童的内心常常会无限放大,此刻在儿子们听来皇帝的声音简直阴沉得可怕。奕詝顾不上看弟弟,又不敢直视父皇,把两只小眼睛睁得圆乎乎的,只顾盯着皇帝的胸前那一块团龙看。团龙的刺绣已经很旧了,色泽并不鲜亮,暗暗地扩散着长短不一的毛边,反光里显现出一种破败老旧的华丽。
“阿玛,儿,儿子知道错了。”奕誴结结巴巴地告饶,也不失为一种躲避体罚的儿童式的狡猾。
那些站在外头的宫女太监,都等着向各自宫里的主位报告消息,不散反聚,竖着耳朵揣摸动静。
里面传来一阵皇帝发怒的声音,简直是声震殿壁;接着是奕誴的答话,显然很不得体——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
随之而来一阵难堪的沉寂——被突然爆出的哭声打断。
“好像不是五阿哥?”围在外面的人窃窃说道,“四阿哥哭什么?”
皇帝也愣了愣,把目光转向哭得泪汪汪的奕詝,他眼睛湿乎乎的,鼻头发红,呼吸的声音一抽一抽的。
刚才皇帝一怒之下,顺手操起案头茶杯,掷向奕誴。奕誴不敢躲亦不敢防,结果茶杯正中脸颊。小孩皮肤幼嫩,茶杯飞来得又狠又准,撞在脸上,当时鲜血迸流。奕誴连疼带吓,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忘了哭,瞪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一旁奕詝本已相当紧张,看见父亲一副“凶狠”的模样,再看到弟弟脸上流血,从前额娘拿大阿哥的遭遇来吓唬他的故事此时全都从心里翻了出来,越想越怕,他的恐怖终于达到极限,撇了半天的嘴抽搐着控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皇帝即位前常在书房,好学能文,因此最见不得皇子不学。老五的长相本来就不讨他的喜欢,现在看来又不爱学□□何止恨铁不成钢,简直是对这个儿子有些厌恶了。本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是看见另一个无辜孩子哭得可怜的模样,他不由得心软了,又想起当年的皇长子奕纬,心头一凉,一道冷汗从后背滑了下来,对自己的失手深感后怕。
“唉……”皇帝万般无奈,放缓语气对门外说道:“你们都进来,带阿哥们回去吧。”走上前来把奕誴拉起,用手抹去他脸上的血,可是新的血迹又渐渐泛起。奕誴惊恐地望着父亲,皇帝却回头问奕詝:“你哭什么呢?”
进来的太监宫女哄的哄,送的送,抱的抱,叫太医的叫太医,七手八脚把两个小孩弄走。
一时的喧嚣消失了,寝宫里又恢复平静,阴沉,静默,浓墨重彩的华丽掩盖不住了无生气的内核。天有些阴,屋内暗暗的,如同神庙般混和着淡淡的薰香和发霉的味道。皇帝泄了气似地靠在椅背上,他感到绝望,一个孩子温柔而胆怯,一个孩子胆大而顽劣……他看到自己的理想在崩塌。
这绝望给他更深的愤怒,他身为天子,身为父亲,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国家走向衰败,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孩子渐渐远离自己的梦想。
“还小呢,长大了说不定就懂事了……”皇帝自我安慰地想,抬起手握着御座的靠手,泪珠无声地落在他枯瘦而衰老的脸上。
“额娘!”被小太监一路哄着逗乐却始终乐不起来的奕詝这下子红着眼圈笑了,快跑几步扑上来拉皇后的手。
皇后淡淡地“哼”了一声,方才的事情,在众人门外等候之时,已经有钟萃宫的宫女密报了皇后。在皇后看来,儿子这一哭,可真算是“没出息”。
奕詝羞涩地听着皇后絮絮的教导,他不能明白,皇帝让他和弟弟同在,本身就有“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成份。
而心高气傲,凡事争先的皇后也不能明白,儿子的哭泣除了恐惧,还有让父亲的失态中止的用意。
孩子的恐惧总是无法被大人的世界所理解,因为大人的目的是克服恐惧,而孩子的想象空间无限,没有理性,而且疯狂。真实的恐惧有其极限,假想的恐惧没有极限。当父亲的理想崩塌的时候,他不知道幼小的儿子心中,也有一块高地在崩塌。在这个世界上,即使父亲的爱,也不是绝对可靠;即使他不犯任何错误,他的地位就能永远保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