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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嗣君之惑 ...


  •   静妃的话还真说中了此后两三年的情形。皇帝年事虽高,龙体却“老而弥笃”,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宫中一连添了八阿哥、九阿哥两位皇子,取名奕詥、奕譓。老来得子,是人生一大喜事;老年人舐犊情深,对小儿子们格外疼爱。
      可另一个问题,却在时间的推移之中,渐渐被推上了皇帝的台面。这一切的征兆就是皇帝在正月里,突然把皇五子奕誴过继给了太后的亲子,他自己的异母弟弟,惇亲王绵恺为子,袭爵惇郡王。
      太后已是七旬老人,精力衰颓,六宫事务一概交给静贵妃打理,自己过起了安心颐养的清闲日子。因为饮食保养得好,又不操心,所以身体还算康健。皇帝本就十分讲究孝道,现在更加恐惧“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愈发恭敬孝顺,每日到太后处请安话家常。
      皇帝的心事渐渐为太后所感知。这日他请安后,太后对他说:“你心里有什么事儿,不妨说出来,我未必能替你拿主意,不过能帮你的,我还是要帮你。”
      皇帝张口欲言,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儿,儿子这些天只是精神不好。”
      太后摇摇头,轻声说:“是老四和老六的事儿吧。”
      “额娘……”皇帝抬起头来。
      太后摇了摇手,“你瞒不了我,今年年初你把老五过继给你三弟,我就知道了。你年纪也大了,头发都白了……我们都……”老年人容易伤感,太后说到这里,鼻子发酸,拭了拭眼睛又说:“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这几年你都没立后,说是祖制不能超过三位皇后,我也没勉强你。我当时那样做,自问没错的,我没有对不起她,她的所作所为宫里确实不能容忍。别的不说,你想想老四要是给她带大,她那样精明跋扈,还不知道把老四教成什么样儿呢。哪像现在,老四能这么懂事,这么孝顺。不过,我是心疼你,老也老了,还是痴心。”
      “唉……”皇帝知道那个“她”字,指的定然是孝全皇后无疑,此刻想起,百感交集,而死者已矣,惟有付诸浩叹。
      “这事儿我本不该插手,不过因为和孩子们有关,我才想劝劝你。你要选储君,老四和老六都不错。不过,我有一句话跟你说。”太后正色说道。
      “请皇额娘教导。”
      “我朝立嗣虽说以贤不以长,可是民间读书人家有句话‘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只有仁德之君,才能传国久远,这也就是我当初为什么没替我那两个亲儿子说话的缘故。为人父母者,对孩子不应当偏爱,这道理我想你心里也明白。”
      “儿子明白。可是……”皇帝说:“真为难啊。”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这也就是选择的难处。可是如果你选了,就再无后悔的机会。你再好好斟酌斟酌,反正来日方长,孩子们资质行为如何,你我都是看得到的。”
      “是。”太后这一点和皇帝不谋而合,所以皇帝欣然应允。
      皇帝的心思,上书房的师傅亦看得很清楚。如自己的门生成为未来的天子,现在的师傅即可成为帝师。身为帝师自然尊荣富贵,而以帝师的身份辅佐新君,则可充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若能改变眼下内疲外弱的□□面,再造清明盛世,则可千秋万代,青史留名,是为人臣者的无上境遇。因此全力辅佐自己有继位可能的门生将可能变为现实,也就成了师傅们在授业解惑之外的另一项任务。
      这样一来,奕詝和奕訢这年纪相仿一兄一弟,都被推倒了风口浪尖上。
      杜受田一直认为,自己的门生是皇后嫡子,年纪居长,在能否得储君之位的问题上,形势一度极为有利,正所谓“大位有归,自不待言”。但是奕訢号称聪明伶俐,越来越得皇帝的欢心,皇帝若立之为储,也不是全无可能。两相比较,倒有些“狭路相逢巧者胜”的味道。
      因此平日在书房,师徒二人单独相处时,杜受田常常旁敲侧击,提醒奕詝对此一事情的注意。
      “阿哥平日读史,务必体用兼赅。本朝圣圣相承,较之前朝,自有高明之处。”这天讲了隋史,讨论之时,杜受田说道。
      奕詝抬起头来,他明白师傅的弦外之音,知道只需聆听,而不必说破。
      隋文帝长子杨勇,虽被立为太子,但却心地单纯,举止疏略,终于不敌杨广的计谋而失父母之爱,终于被废的故事,给他深刻的印象。每一个皇子,在读到历朝历代的教训时,都不由得产生感同身受的警觉。这由身份赋予的敏锐,几乎不用教。
      “阿哥可自有打算?”他不说,杜受田却说破了。
      “师傅教训的是。”奕詝皱眉:“只是天命自有定数,强而求之,必干造物之忌。阿玛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吧。”
      听这口气,竟然是不以为然了,杜受田心中微微顿挫,这个孩子平日不显山水,莫非真是决意超脱?
      “阿哥自认为比六爷如何?”杜受田拈须问道。
      “自然是六弟聪明。” 奕詝微笑,一副自甘示弱的模样,把皮球踢给了杜受田:“六弟凡事争先,志在必得。其实我倒是羡慕那些翰林,家资亦不必如何豪富,胸中自有蕴藏,只需能品书习文,诗词怡情,丹青冶性,不也是烟火神仙嘛。”
      “阿哥真是这么想么?”杜受田有些疑惑。
      奕詝点点头:“阿玛日夜辛苦,仍然愁得长吁短叹,内外都不见起色,可见为君之难。我每每替阿玛难过,可是又不敢说。有所得,必有所失,这样的尊位,其实不要也罢。”
      “阿哥错了!”杜受田摇头。
      “师傅?”奕詝已经作好准备接受他一连串的道德教训,然而是从师傅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富贵尊荣本不足贵,但是千秋事业你也不要么?”
      “千秋事业?”奕詝似是没想到这一点。
      “帝王之尊,本不在富贵权势,而在其事业可垂千古。阿哥今日退让,则千秋万世之后,人皆熟稔六爷的名字,阿哥不过一闲散亲王矣,又有谁知道呢?人之资质,本相差无多,而由此一别,则别如天渊。”
      “道光二十年,英夷犯我海疆,占我地方,皇上当时不得不示以羁縻。而城下之盟,终是耻辱,阿哥就无意报仇雪耻么?”
      杜受田继续说道:“阿哥应以民生为念,时存光大祖业之心,受田为阿哥筹划及此,绝非阿哥与六爷兄弟个人的恩怨富贵之争。所谓创业难,守成更难,以创为守则尤难,阿哥岂可只图一时之安逸,畏难而退,忘万世之基业乎?”
      “师傅……”奕詝诧异地看着杜受田,师傅为门生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能不动心,他听出了夹杂在这激越的话语中的,还有些说不清的苍凉。
      “师傅……”他呼吸很急促的在杜受田面前低下头来——他也仅能如此,说:“谨受教。”
      杜受田微笑,然后说:“只要阿哥有振蔽起衰之心,我自会为阿哥打算。”
      “多谢师傅教诲。”奕詝擦擦眼睛,没有流泪,只是太激动,倒有些湿了。
      “其实,你要是我的孩子……”杜受田把声音放缓,“做个翰林,琴棋书画,倒也没什么。可是,你不是。因此你的眼界就不能仅限于此,师傅终究只是大清的臣子,你要比师傅看得更远,知道么?”
      “嗯。”奕詝深深点头。
      “今天就放学吧。”杜受田温和地看着他,“早些儿回去,生书要好好温习。”
      他站起来恭敬地作揖,他的身高与杜受田相仿,脸孔却还是少年人稚嫩的模样。杜受田看他的眼光,有亲人的慈爱。在那眼光里,他看到了他在养母身上所得不到的真正的母爱,也看到了他在父皇身上所得不到的全部的父爱。他不知道要怎样努力,才能回报师傅的心意,但他至少知道,只要得到那至尊之位,他就能尽一切方式,完成这种报答。
      一如杜受田所预想的那样,皇帝开始了他的观察和判断。
      自从先帝仁宗暴崩于热河行宫,皇帝即位后,皇家就再也没去过避暑山庄行猎打围。传闻先帝竟是在承德为雷击而死,对于恪守祖制的皇帝来说,决然打破这一祖制,除了节省开销之外,更有一重对父亲神秘死亡之地的敬畏。
      虽然如此,骑射的“国本”却是不能丢的。校猎的地点由遥远的木兰围场改成了近在咫尺的南苑,多选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加以扈从如云,实在算不上什么劳筋动骨的锻炼。在皇帝的心目中,祖宗们马上夺取天下的盛业,已经收录成圣训里千篇一律的记载;马嘶弦惊的战场,也描绘成宫殿四壁的图画。然而,虽然是宫禁之中长大的皇子,他亦有过与人交战的经历——那是他唯一亲身体验的战场,是在上书房的时候,在震惊宫禁的“癸酉之变”中,用鸟枪击倒杀进了隆宗们的天理教首脑。正是这一急中生智的果敢行为,使他被封为“智亲王”,所用鸟枪赐名“威烈”,也奠定了他问鼎储君的资格。
      残留在他血液里最后的血性在这一次生死关头的激发后,随之湮没在漫长的“修身养性”的等待中,亲临战场毕竟不是一个君主的任务,恭俭惟德才是他心目中帝王的宗旨。皇帝也明白,让皇室子孙们逐杀猎物,与其说是一种磨炼和考察,更像是一种仪式,在两百年的桎梏里,被固定下来的早已丧失了本身的功能的,无限重复的仪式。
      得到不几日后要去南苑校猎的上谕后,奕詝来到上书房请假。
      “阿哥有何准备?”杜受田笑着问。
      “我正在勤练火器。” 奕詝诚恳地说。
      “火器固然要勤练,可是到了校场,却请阿哥不要发一枪一弹;也要约束从人,不要捕杀猎物。”
      杜受田的建议让奕詝大吃一惊:“那么阿玛问起来,我当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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