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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鸦片之役•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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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往来的交谈拖曳声、走街串巷小贩的吆喝声、店铺的招揽顾客声、骡车的吱呀声、旗下闲汉的插科打诨声……形形色色,打破晨时京师的静谧,代以一片喧嚣。虽然外间各省不时传来起义滋事的消息,天子脚下的京师之地,毕竟承平日久,所以九城繁华,蔚为可观。且不说走粮的朝阳门、走玉泉山之水的西直门、走煤的阜成门、走“南路烧酒”的崇文门那些达官显贵聚居之所,便是九门之中号称最贫的东直门,除生产木材砖瓦之外,亦有150余家店铺,升斗小民日常用度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不齐备。
只是毕竟是北方的城市,京城素有“晴天似香炉,雨天如酱缸”之说,每逢大雨下注,则道路泥泞不堪;而烈日之下,则尘烟四起,升腾如同香炉。
一片熙攘之中,自南传来呼喝之声,道旁行人下意识地闪避两旁,嗒嗒的马蹄声已随之而来,蹄后紧跟着搅起漫天尘沙,有躲避不及的,登时弄得“灰头土脸”。喝骂已是来不及了,只得揉揉迷了的眼睛,“呸呸”地吐掉嘴里的土腥气。
“这是南边儿来的驿马,看这样子,有个‘六百里’吧,难不成是军报?”有懂行的旗下宗室觉罗,不当差的,在铺子里围着炉子烧肉吃,扭头看着渐渐消散的那团黄烟,若有所思地说。
“看样子像,这方向是冲着西北,奔园子去的,差不了多少。”同吃的人接口道,一边从炉子上取下肉,从靴里拔出柄牙柄小刀来,明晃晃的。
这就不免有些令人惊疑,各省的军报,都是有紧急战况的公文,送给皇帝亲拆亲阅的。按驿站的速度,分为“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和“四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快则快矣,因为会跑死驿马累死驿卒,一般并不使用,即使是六百里加急也并不常见。所以此刻突见南来驿马飞奔而过,必有紧急军情,那是不问可知的了。
皇帝例行至太后居住的清漪园请安,国家多事,再加上年初的变故,他黄瘦的脸看起来愈加苍老而憔悴。
太后看着坐在侧边的皇帝,喝着刚凉得散了热气儿的花茶,说:“唉,这过了也有小半年了,你也上了岁数,多少大事,都得撑着。人已经没了,你也不要老惦记着她。该立后,就要立后。我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前,这六宫总得有个管事儿的吧?”
“儿子知道,儿子已有打算。”皇帝老老实实地说道:“等过段时间,静贵妃可以升上来。毕竟现在老四、老六、六妞也都亏她管着。”六格格是静贵妃的亲女,生于道光十年十二月初七,比奕詝只大半岁。
“时候也不早了,皇帝也该叫起儿了吧,别光陪着我老太太。”听见皇帝这么说,太后满脸堆笑地说道:“静妃一个人看不过来,把老四多送我这儿几天也好。”
跪安出来,起驾回銮。皇帝刚一回銮就收到内事处上的黄匣子——浙省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打开一看,是浙江巡抚乌尔恭阿的奏折——“英夷”三四千人,竟已在定海登陆。这一惊非同小可,定海虽小,却是“丧师失地”的大事;更令皇帝“览奏实深诧异”的还在于,这份军报,推翻了此前所有的情报!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3天前,就在六月初七上午,收到两广总督林则徐的夹片,说清军火烧了英艇的蓬寮,而英方“实无能为”;其余来自广东、福建的奏折,也在陈述我方与英国鸦片船交战获胜的情况;为何眼下这道奏折,与从前反差如此之大?
对“英夷”,皇帝心中并无概念,最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的鄙夷;但对鸦片,他是深恶痛绝,打心眼里想要斩草除根而后快。鸦片之为害民间,由来已久,八旗子弟“手执双枪”——另一杆乃是大烟枪——已是众所周知之笑谈;而真正引起皇帝警惕的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的九月,突然传出庄亲王奕仁和镇国公溥喜躲在庙中吸食鸦片的消息,皇帝一怒之下,将二人革去爵位罚俸两年。令他恐惧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摆在了他面前:烟毒已流入皇室。
几天以后,下定了决心的皇帝,宣林则徐进京陛见。同年冬天,这位钦差大臣,赴唯一对夷人开放的城市,粤海关所在地——广州禁烟。
讲一口福建官话的林则徐是皇帝最为欣赏的“干吏”之一,自嘉庆16 年(1811年)中进士后,历任翰林院编修、御史、浙江杭嘉湖道、按察使、布政使、河督、巡抚,终至湖广总督,是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在满大臣充斥、汉大臣气短的嘉道中衰之世,能够如此平步青云,其为官之道,确有过人之处,清廉、贤明、干练,都是难得的好官员的素质。因此皇帝的器重,有增无已。
皇帝施政素以安静守成为尚,所以禁烟之志虽定,却并不想“开边衅”,在他看来,相安无事地维持国体才好,刀兵相见总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
然而,当虎门的上空传来鸦片焚毁气息的同时,战争的帷幕,已轰然拉开。九龙之战——穿鼻之战——官涌之战——乍浦之战——崇明之战——厦门之战,由广东而福州而浙江……,皇帝已陷入了他最反感却又不得不陷入的纠葛不清的“夷务”之中,开了他最不愿却又不可逃避的“边衅”。
“哼……”他鼻哼一声,愤懑地读着奏折,自忖这些窜犯定海的英夷,不过是些鸦片贩子,他们在广东、福建吃了苦头,就趁势打起浙江的主意来了……而浙江的督抚大员,平日里一副‘代天巡狩’的威福作派,真正到了为国出力的时候,面对这些来自‘化外蛮邦’的‘区区小丑’,竟至如此张皇失措……
皇帝一手扶扶鼻梁上的“光子”,一手拿着朱笔,在那方暗紫色的端砚上不住地舔着笔尖。他想起曾祖世宗雍正的圣训,“本朝以用人为第一要务,其余皆枝叶耳”。堂堂□□,对付外邦,无非是“剿”或者“抚”,最高明的是“抚剿并用”。如今抚既不成,只好用剿。进剿这化外的“夷人”,是有清200年来第一遭,看来只有委派得力的战将,才能担得起这副担子。
几个人选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到了福建的陆路提督余步云。这位在嘉道年间平定川楚白莲教、平定张格尔叛乱中战功赫赫的武官,可称得上一员悍将。于是皇帝欣然落笔,让余步云“入浙协助攻剿”,同时吸取定海的教训,严令沿海各省“加意防堵”,防止那些英夷再来“为害地方”。安排已毕,皇帝自己拿起来读了一遍,感到心中稍稍有了些底,将这道朱批搁置一旁,拿起了别的奏折。
结果是完完全全的“事与愿违”,仅仅四天以后,新的军报送到,定海失守,“夷人”进军镇海。
皇帝焦急起来,与军机见面之时再次提到“剿夷”的人选。
“你看邓廷桢如何?我看伊里布带兵不错。”他靠在御座上,眼睛垂下来看着穆彰阿。先前的领班军机曹振镛已经去世,皇帝特谥为“文正”,眼下的首席军机大臣,正是穆彰阿。
“邓廷桢在林则徐之前就是两广总督,又任闽浙总督,官声不错;伊里布素有知兵之名……不过……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似此大事,自然是皇上拿主意,臣不敢妄议。”穆彰阿恭谨地答道,这是一位和他的前任,那位“多磕头,少说话”的曹振镛十分相似的资深官员。
皇帝中年登基,坐朝二十年,还是有几分主见,并不追问,而是微微颔首,似问询,又似自语:“林则徐的折子屡次言及夷人船坚炮利,不知这英吉利所在何方?夷人是何种类?”
“纯庙乾隆年间,即有英使马葛尔尼觐见,马葛尔尼其人,与今之义律、懿律一样,都系英吉利人。至于英吉利所在何方……”穆彰阿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这……”
穆彰阿在进军机之前,历任礼、工、兵、刑、户各部侍郎,是个多面手,在不善读书的旗人之中,文学功力又特显突出,但谈起“夷务”,则懵懂无知,此刻颇费沉吟。
“据林则徐的折子说,英吉利是西洋岛国,与我朝远隔重洋,虽依仗船坚炮利,但劳师以袭远,必不能长久。且据林所言,英夷虽能逞威海上,却不擅陆战,其膝部僵直不能弯曲,战时可募民为勇,用长矛击其腿,则颠扑不能复起。”
“颠扑不能复起?这到底可信不可信?”皇帝觉得夷人膝不能弯之说,未可置信,但却不妨宁可信其有,故此说道:“化外蛮夷,桀骜不驯,虽为民生起见,不欲开边衅,但也断不能让夷人蹂躏我地方。着派闽浙总督邓廷桢、两江总督伊里布各带水师千名援浙,三省合剿,想必不难即时扑灭。”自觉安排妥当,皇帝满有远见地补充道:“夷性犬羊,既已攻陷定海,据闻亦将北上舟山、上海、天津,天津与京畿近在咫尺,不可不防。”
“我看,广州地方,还是让林则徐严密防守;天津地方,如林则徐所奏,盖不准通商,如夷性不测,让琦善立即统兵剿办。”
穆彰阿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皇上,”他跪了下来。
皇帝绕有兴致地看着他,期待他发出高明的建议,然而穆彰阿只是叩首说道:“此皆皇上英明睿智,指挥若定,数千里外,如同目见,臣敢不谨遵圣谕,上达天恩。”
“唉……”皇帝对这个“万里如见”的吹捧感到十分受用,但又稍稍有些失望。
“现在皇上,凡事都听林少穆的,我辈奈何?”回到军机处,穆彰阿松了腰带上的羊脂玉扣,鼓鼓肚子,长出一口气。
“穆相哪儿来这么句牢骚?”穆彰阿门下十子之一的陈孚恩笑了一笑,拿起折扇轻轻扇着。
“皇上说林少穆能打,林少穆自然能打,我辈没出过京,连夷人的面儿也没见过,哪里能办什么夷务?”穆彰阿的语气更重。
“穆相此言是发牢骚了,林少穆这是自蹈危地。”看到穆彰阿疑惑的样子,施施然说道:“皇上的性子您还不知道?您想如今边衅已开,夷人器具优长,林少穆他能保必胜?若是战而不胜,则圣怒必会发作,林少穆貌似风光之时,亦处岌岌可危之地!”
“子鹤……”穆彰阿叫着陈孚恩的字:“你倒是旁观者清啊!不过——妄揣圣意,这罪名可不小哟!”
“下官岂敢妄揣圣意,这不过是为穆相打算罢了。”陈孚恩一转手,扇子合上,动作十分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