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千年泪——清文宗咸丰》宇文觉

1、皇长子之死

　　时近六月，天气渐热，虽还不是盛夏时节溽暑蒸人的酷烈，却也颇有些闷燥；甚至连水面吹过的风，都失却宜人清爽，带些慵懒的温吞。
　　皇帝午休起来，略感恍惚，折子看不进去，便随手拿了大阿哥的窗课来看。窗课里那笔秀弱雍容的颜字，算是十分圆熟，笔锋处却还是脱不去稚嫩。低低地念了两句，皇帝不由叹息出声。
　　大阿哥的字体是皇帝熟悉的，因为从为皇子起，到继位十一年来，除去婴孩时期就夭折的皇二子和皇三子，他就只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所不断督责的，也只有这一个儿子的功课。那笔秀弱的字体，让他渐渐生出难以名状的懊恼和惋惜。
　　像许多父母一样，皇帝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着大阿哥，却又对着渐渐长大的儿子感到隔膜和困惑——人与人之间是永远无法相互理解的，哪怕自己有着半神化的无上权威，哪怕对方是承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对这种隔膜，他也感到不安和不快，但大体总是包容的，血气、倔强或是轻佻，都是年轻人常有的，假以时日的磨练，终可成器。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国势的日衰，皇帝在对政事日益吃紧之余，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感情就越来越强烈。
　　这恨铁不成钢的结局，竟然是生生断送了儿子的生命。
　　大阿哥奕纬的死，离现在还不到一个月，他年轻疏朗的面容仿佛还近在眼前，却已是永隔阴阳。皇帝眼看就快50岁了，半百之年突遭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怎能不痛悔莫名？
　　23岁的皇长子奕纬，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在道光十一年的初夏戛然而止，以致于当死亡突然袭来的瞬间，他是如此的错愕和毫无防备。
　　他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儿子，虽然生母的身份并不高贵，却毫不妨碍他理所当然地被视作未来的储君。年轻人有了这样的本钱，难免自视自雄，冲动之时，当说不当说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所以那日在上书房里师傅一如往日絮絮教导他的时候，厌倦了无味功课的奕纬，携多日来积攒的怒气，冷笑着说道：“有朝一日我做了皇帝，就先杀了你！”
　　入耳自然惊心。汉文师傅心中一个激灵，一时瞠目结舌，无以作答。僵持半晌，竟只好搭书放学了，弄得不欢而散。
　　皇长子已经成人，所说之话自非小孩子的负气之言；结下此怨，又出此言，师傅不能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家性命。况且奕纬这话，绝非帝者应有之言，学生不学如此，师傅首先就难脱其咎。师傅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教导无方，有负皇帝的托付之重，便抱着且惧且愧的心理，径向“勤政亲贤”来请罪。
　　才刚刚屏退了军机，听说上书房师傅求见，皇帝颇感意外，有清一代，最重皇子教育，就算是幼年皇子的“半功课”，也不会这样早就放学，难不成是奕纬生病了，所以早退？“这孩子，这么大了，不好好读书，又装病骗师傅……”皇帝这样想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师傅进来，脸色灰败，请安之时一副刻意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心中的疑惑不由大增：“这么早就放学了？”
　　于是师傅再次跪倒，娓娓说来，自陈不但没能教导好皇子，竟然让皇子切齿到欲杀之而后快，自己“为傅无状”，不能“上答天恩”，与其将来皇子动手，不如现在就“赐臣一死”吧。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涕泪俱下。
　　皇帝不禁暴怒，拍案而起，愤怒之中还有几分凄怆，叫眼泪一呛，眼眶上见了红。大阿哥的话如此无礼，还不在于对师傅说出“首先杀了你”这样无视师道尊严的话，而在于居然在父皇健在的情况之下，信口说出“我做了皇帝”，来达到其借势压人的目的！
　　“简直是无父无君……”皇帝心里切切地骂了一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大阿哥平日的种种失误，顿时都成为其张狂无状的罪证，他厉声喝道：“快传大阿哥！！”
　　小太监叫唬得一个趔趄，想偷眼看下皇帝的脸色却又不敢，咬咬牙领命而出。
　　师傅自然要回避，但是看到皇帝的神情可怖，寻思着自己虽然是没错，但是似乎也颇有挑拨皇帝父子的嫌疑。
　　这样一想，越发觉得自己也有点鲁莽，年轻人的话未必当真，说给了皇帝，却是要闹出大风波的！
　　“皇上息怒！皇长子方在弱冠之年，血气方刚，一时失言，请皇上不必……”师傅几句打圆场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皇帝挥手制止：“就是我一直这么想，总以为他长大了就会有点出息，所以才……唉，算了，你先下去吧！”
　　师傅无奈，只得退下，摸摸剃得青青的头顶，手湿漉漉的，刚才一番折腾，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水，心中暗想，这么一来，只怕将来奕纬更是非杀他不可了。
　　奕纬跟着小太监，心里紧张得要命，不断急切地悄声问“阿玛到底说了什么”。
　　小太监自然是不便也不敢回答他，只说：“大阿哥，您别问，回头您见了万岁爷只管说好话就成了”。
　　这就让奕纬更觉得无所适从。虽说作为唯一的皇子，是可以有恃无恐，但无法预料父皇在盛怒之下的惩罚，如同等待某种未知的恐怖的命运一般，他在这从小长大的御园中，竟感到一阵茫茫无依。
　　扭捏着进了殿门，跨过门槛的时候稍稍磕绊了一下，一阵心悸。奕纬愣了愣，他已经23岁了，即使对严毅的父皇有畏惧感，也不至于如此。这种异常的感觉究竟是因何而来，他说不清楚，因为他看不到只有后人才能看到的命运那漆黑的大口，正欲择人而噬。
　　跪下去请了安，叫一声“阿玛！”，头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就感觉到父亲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是一步就抢到他的身前——
　　皇帝一看到大阿哥那副问心有愧的模样就知道师傅说的绝对错不了，攒得满满怒气顿从心头腾空而起，似乎动手都不足以发泄出来，于是抬起腿一脚踢了过去。
　　奕纬“噢”地叫了一声，翻倒在地，两手死死捂住两腿间，只觉剧烈的疼痛如同利刃穿下身而过，继而如巨石压顶般覆住他的全身，带来一阵抽搐般的战栗。庆幸的是他无须继续体验这种疼痛，因为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皇帝惊愕地站在了殿中央，时值初夏，心中却仿佛打翻了一桶冰水，凉意搜搜而过，从头顶直贯脚心。
　　“奕纬……？”呼唤儿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好似不是自己的声音，把那昏迷的苍白的眼角溢出了疼痛的泪水的面容扳到自己的眼前，皇帝才恍然大悟一般地叫道：“来人——快来人——”
　　后面的声音有些走调，闻者也无不惶惶。

　　“说是大阿哥病了？”全贵妃端坐在榻上，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她的腹部异常饱满，却更有端庄富贵的派头，“早上还好好儿的，怎么弄的？”
　　出了这种事情，皇帝当然要让太医们“三缄其口”了。消息当然更不会传到寻常宫女太监耳中，这位出自满洲八大姓中有名的后族纽祜禄氏，因冰雪聪明而号称“□□绝时”的全贵妃，此刻也略知端倪，因此小太监越是不知情，她便越是觉得事有蹊跷。
　　全贵妃和皇长子奕纬同年而略长，膝下已有三公主和四公主两个女儿，却还没有儿子。三公主身体孱弱，性格温文，平日里不声不响；四公主年纪虽小，倒是颇有男儿气概，说话直爽，贪玩爱笑，颇得皇帝宠爱。
　　这种宠爱说到底有一半缘自“其母好者其子抱”，全贵妃最得皇帝宠爱，所生之子女自然也格外加以青眼。不过妃嫔恃宠而骄的事情是决不会发生的，皇后尚不足论，而皇帝的继母，以“秉性严毅”而著于史册的皇太后，此时正在统摄六宫，妃嫔不能不忌惮。而皇帝不喜声色，素性节俭，几乎已经到了苛刻自苦的地步，尽管宠爱全贵妃，但却不会沉溺其中，更不会纵容她。
　　凡是身居后宫，身为皇帝的女人的，无论最初多么年轻貌美，无论得宠时享受怎样的天家富贵，都恐惧着色衰则爱弛，沦落至汉武皇后陈阿娇“长门之怨”的结局。因此便把希望寄托在能够“诞育龙种”上，儿子能继位，到时母以子贵，成为“以天下养”的皇太后，尊荣富贵，自不待言；就算儿子没有九五之命，将来封王分府另过，跟着儿子到府里，不管他宫闱恩怨，颐养天年，也算有个指望。
　　全贵妃想到此处，霍地站起身来，宫女急忙来搀扶，“主子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这么急火火……”深宫寂寞，都有几个贴心的侍女，而这些宫女子，和主子走的近，讲话也俏皮，倒不会战战兢兢的。
　　“你说这孩子……”她自己抿嘴笑了，一边下意识地摸着肚子，养得极长如葱管儿似的指甲，轻轻刮过柔滑的软缎旗装，带起了些微的毛刺。与大多数旗下格格的大脸盘、阔鼻厚唇、细长眼不同，从小儿长在苏州水乡的纽祜禄氏，不单风度上浸淫了江南水乡的温柔灵秀之气，容貌上也颇有吴越女子的风情，一张清水瓜子脸，尖下颏，水滴型的杏儿眼，窄鼻梁，真正是一点樱桃小口，只是两齿微露，算不上尽善尽美。
　　“将来必是个有福气的……”宫女投其所好地应声续道，碍着皇长子这一重，话不能说得太过。

　　皇帝心乱如麻，理政的同时，不断要求太医把大阿哥的情况汇报给他。奕纬身体原不健壮，突遭这一脚又恰好踢在致命处，加以心中羞愤交集，便卧床不起；一来二去，消息越来越糟，最后说是恐怕保不住了！
　　皇帝想不到自己那一脚竟然踢出来这么一个后果，急躁之下不知轻重，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既而又恨大阿哥不争气，二十多岁的后生了，要是好好儿念书，怎会有这一场苦楚？
　　皇帝余憾难释，大阿哥的葬礼也就草草，竟然是按照未成年皇子夭折的格局办的。爵位追封贝勒，谥曰“隐志”。“隐志”二字如何解释？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皇帝对此怅憾不已，众人也就讳莫如深了。
　　只是这一个月以来，大阿哥仍是时时搅起皇帝的回忆。他幼年时的调皮，少年时的叛逆，青年时的自负，追思起来如同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年轻的皇子心中，一定也有自己的梦想，也在向往千秋事业，他的资质并非不可造就，他的失礼也并非不可饶恕，他拥有自己的生命，并不一定要成为皇权的附属。可只是一句话，一念间，竟是断送了他年青的生命，他的梦想和未来从此猝然而逝，虽然贵为皇子，却在尘世留不下一丝自己的痕迹。这就是命运么？皇帝痛苦地想，也许每一个父亲心中，都有杀死儿子的欲望？这种恩恩怨怨，便是一生一世，也理不清吧。
　　不过皇帝的痛苦，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好消息来自全贵妃居住的湛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