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多食广》萧杳

26、鸢儿

　　药香清浅，脚步悠悠。直至苏亦黎和风忆月分别列座于旁，碧落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这个说话之人。
　　只见他身形颀长清俊，着一袭暗龙纹的云罗锦白色内里，外罩一件浅青色的长领绣花青袍，腰间随意地坠了一块翡翠色的上古勾玉。
　　然而，碧落却生生地愣在了当场，并不是因为他这一身看似淡雅清新，实则贵气逼人的打扮，而是——这人的相貌。
　　……简直好看得令人发指！

　　他有一张比苏亦黎还好看上几分的面容，高挺的鼻梁，冠玉似的肌肤，下颚弧线流畅优美；如浓墨一般的漆眉，睫毛细长微卷，一双眼眸更是像极了九天下的夜幕，不仅宽广浩瀚，更有着无数闪烁星辰，只须向人浅浅投来，便能让对方瞬间沦陷在那片无垠的包容与沉静之中。
　　而他只须闲闲地一举一动，风雅气度便已绝胜众人。只见他那浅青色的宽大衣袖随着行进而翩跹飞卷，如同从那垂垂残阳和漫天晚霞里缓缓而至的鸾鸟一般，高贵又飘逸，仿佛天地之间所有的流光都随之而至，盘旋其侧，却不能夺他半分光彩。

　　碧落不知为何，突然记起有个特矫情的词人写过的两句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话说的是牵牛织女七夕相会，就算二人风尘仆仆，相见时短，却能比凡间无数美事更来得欢喜。
　　她从前因为一颗桃木心无情无义，自然从来对这两句话嗤之以鼻，总觉得世间美事千千万万，没有全尝过一遍，何以能妄下断言说这与人相逢乃人生第一大乐事？
　　然而，今日一见此人，她才晓得自己从前是多么得孤陋寡闻。原来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让你觉得就算只是见他一眼，都是前世修了好几辈子福气的造化。

　　直至那男子缓缓落座于碧落身侧之后，她才恍恍惚惚地从一片混沌梦境之中回过神来。然而，她这桃木心的心跳却跳得远比刚刚得知自己商王后身份时来得更快，也不知为何，她从来甚厚的一张老脸上也因此莫名的一阵飞红。
　　此时美男在侧，她更是早就把先前恼怒紫玥公主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一次次装作无意地向那男子身上瞥去，心中想着：这等美男子，能多看得一眼就是回本，能多看得两眼可就是赚一个！
　　她却没有发觉，她这扭头的动作竟是如此僵硬又明显。

　　然而那紫玥公主却十分不识相，她撒着娇跑到这绝世美男子身旁，一把拉住他的手，反倒是生生地挡住了碧落的视线，让碧落颇有几分神伤。
　　“王兄……玥儿只是一时不忿才说错了话……王兄何必置气呢！”
　　而这男子摇摇头，并未理会紫玥的讨好，反而又站起了身，向着首座的秦王和其右下方的宗鹤拱了拱手，道：“见过秦王伯伯，宗谷主。紫玥从小娇宠惯了，说话有失礼数，晚辈在这里先给宗谷主赔罪了，还请宗谷主见谅。”

　　碧落心中一惊：原来他就是殷青玦！
　　随后，她的心中又莫名一喜：原来燕舞鸢前任夫君竟然有这么一副世间难得的好皮囊，而她又正是这个燕舞鸢本尊！天哪，指不定还能和这个美男子再续前缘……真真是爽到她心坎里去了！
　　只可惜殷青玦的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只是浅浅划过，根本不是见到死而复生的王后应有的惊喜。
　　碧落见他如此，心中莫名地一阵格楞。

　　紫玥听殷青玦这么一说，只得不情不愿地向宗鹤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嘴上道：“宗谷主，玥儿年幼不懂事，冲撞了您……”
　　宗鹤点头摆摆手，笑道：“文若公主心直口快，这样的性情倒是在王孙贵族之中难能可贵啊。”
　　碧落听师父如此口是心非，嘴角不由抽了两抽，心中不以为然道：“师父，您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愈发地大了去，若是换作我对您这般无礼，您不给我两耳刮子就算是心慈手软了，哪里还会称我什么心直口快，性情中人？”

　　就在碧落不忿之时，紫玥却突然拉起了碧落的手，似乎是为了将功补过一般，硬是将碧落从宗鹤身边拉到殷青玦面前，一副十分殷勤的模样，讨好道：“王兄，王兄！你快看，这是谁？”
　　碧落被紫玥这么一拉，只得满脑子浑浑噩噩地站到了殷青玦跟前，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殷青玦的靴子，眼神似乎要在那靴子上生出根来！只闻得他身上一阵阵清淡微苦的药香，心中一百分的熟悉，却话到嘴边又记不得是在哪里闻过。
　　而这殷青玦就更绝了，他依旧只是草草地在碧落身上扫了两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宗鹤，缓缓道：“敝国王后三年前便早已祭天而逝。孤倒不知宗谷主为何出此一言，找了个与内子长相相似的女子，混淆视听？”

　　殷青玦此言一出，殿堂之中随即一片哗然。
　　别说是那些个伺候人的丫鬟小厮们被这碧落的身份搞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就连碧落这个当事人都是当场傻了眼。
　　她头一抬，向殷青玦望去，而殷青玦却并未回望，紫玥也猛地松了手，退回到殷青玦身后，只留得她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殷青玦面前。这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心里真是千分尴尬，万分怒火：丫的，你们刚刚还说姑奶奶是什么王后，如今这正经的王却来否认？这都叫个什么事！

　　“这……”宗鹤也沉吟了片刻，接而问道：“请问商王，三年前可是亲眼见到了王后的尸首？”
　　“内子跳崖之后，孤悲痛万分，内子也是孤亲手埋葬的，此事关系天下众生，孤又怎敢打诳语？”
　　而这时，一旁的司弈终于忍不住，一把将碧落拉到自己身后，朝殷青玦怒道：“喂，殷青玦，你个负心汉可给我看看仔细咯！这不是阿鸢是谁？这眉毛，这眼睛！哼！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男子！莫不是几年不见，连阿鸢长什么样子你都不记得了吧！”

　　“就算这姑娘与内子生得一模一样又如何？四海八荒，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鸢儿，岂是一个模样相似的小姑娘代替了得？”
　　青玦嘴角浅浅一动，一番话平静无波，却让听者心中都莫名生出几分苦涩，犹如他身上的药香一般，似有若无间已然渗入人心。
　　司弈听罢身子微微一震，握着碧落的手里也是莫名一紧，竟硬是在碧落手腕处抓出了一条红印。
　　“殷青玦！”
　　只听司弈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怒不可遏道：“你个小人在我面前装什么深情！四海八荒？千秋万载？！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你逼她！是你那个该死的新欢逼她！是你们商国一群顽固不化的蠢货逼她！我司弈平生最后悔之事，就是亲自把她交到了你手里！”

　　殷青玦听罢，眉目一敛，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神情，似怀想似自嘲，然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苦涩。而这么几种情绪却只浮现了一刹那，马上便沉进了他如海一般浩瀚的眼底，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笑意。
　　若不是碧落正巧低头盯着他看，还当真以为自己见鬼了呢。
　　碧落心中一叹，心道：“这人竟然能在瞬息之间掩饰掉这般情绪，还真是练就了一项高超得让她望尘莫及的社交本领啊！”

　　“国师三年前远在燕国，如何真能弄清千里之外孤与内子二人的夫妻私事？想来也只能是道听途说罢了。更何况……”
　　殷青玦抿了口茶，接而四两拨千斤地道：“更何况孤与内子夫妻恩爱，内子走后，她的模样本王更是在心中日日描摹，岂敢有半分马虎？国师有所不知，内子从小右耳耳垂后就有一颗红痣，却不知这位姑娘是否……”

　　碧落听他如此一言不由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然而其后光滑如许，哪有半分红痣的迹象？
　　“你！”司弈一时语塞，倒也因此渐渐冷静下来，望向碧落耳后定睛一看——这姑娘耳后确实并没有那颗红痣。
　　他司弈与舞鸢从小一块儿长大，焉有不知她耳后红痣之事？只是眼前这女子与阿鸢真是十二万分的相像，而他个把月前又收到一封匿名的飞鸽传书，说鸢儿尚在人间，要知真相便于君满楼相会……

　　他虽然当时并不相信，可自打阿鸢走后，他没有一日不思之念之，日日怀想当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因而虽然阿鸢在世之事希望渺茫，却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一试，更何况这姑娘的品性相貌与阿鸢无一不似……
　　不过如今看来，兴许倒是他过于草率，眼前这女子当真是冒充的？他一时不察，竟然还让殷青玦这厮将了一军！什么有所不知，不分明在说他一个外人不晓得他和阿鸢闺房床笫之事么！
　　阿鸢啊，阿鸢，你当初与他耳鬓厮磨之际，可曾想过他是个如此无情无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