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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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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城里的狗大概是最没有「狗格」的,否则为什么总只听见牠们哭而愈来愈少听到牠们吠?流浪在街头,随时得提防捕狗队和不长眼睛的车子,被人豢养的,固然不必愁吃畏寒,可是住在窄小的公寓里,出门也得用条绳子给勒住,再不然就是给抱在怀里、提在篮子里或穿上小丑似的花俏背心,吃的是松脆的狗食,四条腿和尖牙还不如一条尾巴和一身软毛来得实用。
一次几个年轻小说家聚会,席上来了三条狗,大伙儿谈起养狗经还比聊文学来得热络。只听得他们讲起狗儿如何娇憨淘气,出远门时怎么惦记着家里的狗,替狗儿的婚姻大事如何的操心,俨然为人父母的神态,不由得想:这样不被当狗对待的宠爱,是狗儿的幸还是不幸?以前住的公寓楼上有人养狗,白天主人出门去,只听那被关在阳台上的狗一声声哀嚎,揪心凄惨,去按门铃时,狗就安静了,天天如此,后来有邻居在布告栏上留话,请主人多注意狗儿的心理健康,却引来爱狗人士的不满,认为留言表示赞同的人容不下狗的存在。看来有些爱狗人也像某些人疼爱子女一样盲目,以为给他们吃饱穿暖就够了,说到底,人养狗总是为了有狗的陪伴好排遣自己的寂寞,狗的寂寞和自由算什么?
后窗对面的一个阳台上曾经养着一只小黑狗,成天在窄长的通道上来回小跑,从不停歇,每次看着牠,就怀疑牠会不会得了强迫症,会不会干脆从栏杆缝往楼下跳,但是没有。每天下午都有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嗞溜溜地用机器磨刀,也许是在市场卖肉的?一次听见狗儿尖厉地叫起来,跑到窗前一看,见那男人拿根棍子平静地抽打牠,半开的纱门边一个女人冷冷旁观。很久没再见到那条小黑狗,希望男人没在牠身上试那把磨利的刀。这两天,又时时有狗儿的哭声从楼下传来,原来是大楼旁一片空地整建好迟迟未动工,保全人员拴了一只大约才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黑狗在那里,也许是为了训练牠看门,或者要训练牠心肠变硬不再撒娇,只见铁篱圈起来的泥地上,人远远地坐在树荫下纳凉,小狗被短短的链子绑在阳光曝晒的钢筋山旁嗷嗷哀求,置身一大片空地却不能尽情欢跑,我简直要为那狗儿痛苦得发抖了。打电话去那家保全公司,他们说要改善不让狗儿惨叫,但平静了一夜,今天那狗儿仍旧持续牠哀哭的功课。当狗当到这地步,真还不如一墙之隔那条浑身癞皮蹦跳着往垃圾堆里钻的三脚狗来得快活。
种在盆里的花、养在缸中的鱼、攀在笼里的鸟,我从来不爱,不是因为它们不美,而是因为它们的美只为了满足人类的小小乐趣,彷佛奴才一样。宠物中猫是最没有奴才味的,但我也不喜,看见主人得哄牠吃睡、替牠收拾捉破的稿子打破的碗,成了猫的奴才,也未免太可恨。人和动物的关系也应当同朋友之间的关系一样,感情或物质上彼此依赖,却不当妨碍彼此的自由,但在一个以人为本位的世界里,唯一重要的是人的需求和欲望,这样的动物理想是不可能的。每听得一声狗哭,就再一次提醒我人类的自私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