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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 ...

  •   陆雨眠想,就算不是鲜衣怒马,没有墨语书香,也都没有关系。洞庭湖畔的桃花花开花谢,朝朝暮暮与日同升与月同眠,放下身段对酒当歌也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可是如今,一句“我愿意”,却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够。

      这一生太短,短到她还来得及未踏遍这万里河山,习到那鸾回凤翥的绫罗舞。黄沙漫天的龙门荒漠、冰霜连天的昆仑、山谷嶙峋的黑龙沼,还有那融天岭遮天蔽日的朱砂红……对了,她甚至没能看遍君山那漫山遍野的桃红。

      对于东边扬州湖畔的七秀坊来说,这些地方实在太远太远,远到是并不常出远门的陆雨眠眼中的奢望。但现在她却有了大把的时光,握紧手中的云幕遮,代替一个人望遍云卷云舒。

      在陆雨眠尚小的时候,就被带入了七秀坊。在别的师姐师妹将水云袖挥舞得惹人心醉的时候,她稚嫩的小手却握起了冰冷坚硬的剑柄,细嫩短小的手指甚至还无法将这剑柄牢牢握住,但过尽了家道中落的生活,她需要一种能够保护自己的方式。

      她并不太明白,为什么七秀坊的女弟子非得学得一身好舞技。比起龙蛇舞动的水袖,那双利落凌厉的剑花更引得她惊叹。师姐常说,各界弟子总会来这里观舞,勤奋习舞自然是为了不虚七秀坊的名声,也是女儿家不该落下的功课。话音刚落她却有感应似的往那观舞台上瞄了一眼,接着羞红了脸。

      儿女情长啊……为了别人而跳舞有什么好的……顾着包子脸的陆雨眠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接着看到了师姐娇嗔的对着她眨了眨眼。

      尽管如此,陆雨眠依然很是对师姐的舞姿很是倾慕,她时常捧着林幽茗师姐泡的新茶,站在水云坊中看着舞起舞落,盈盈腰肢扭转生香。

      陆雨眠是在舞曲落幕之后遇见司寇桦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却生得一双生动清秀的眼睛,在那乌漆墨黑的脸庞上很是显眼。他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有些戏谑地抓了抓头发,将身前的一只带着缺口的瓷碗伸了出来。

      「姑娘,能打赏点吃的吗?」

      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心高气傲的陆雨眠自然无法容忍在这细水柔情的绣坊之中,看到这样格格不入的叫花子。明明还隔着几尺距离,她却仿佛感受到那股许久未沐浴的酸臭味隐隐飘来。那个时候的陆雨眠眼中含着惊吓地往后跳开了几分,险些将捧在手里的茶碗打翻。

      「你、你……叫花子,你来这里作甚!」

      像是对这夹杂着惊吓与厌恶的语气置若罔闻一般,小叫花子却依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将碗再凑近了一些。

      「姑娘这话问的奇怪,我这叫花子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讨口饭吃。难不成姑娘以为我这粗鄙之人是来这里赏舞?」

      「你——!」

      陆雨眠嗫嚅了半晌,愣是没蹦出一个字来。不过令她稍感欣慰的是,眼前的叫花子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并未再凑近一步,像是明白自己对他的不善。

      赶他走吗?这确实有些不符合这里的规矩。帮助他吗?她讨厌这个脏兮兮的人!

      年少不更事的陆雨眠有些羞恼地跺了跺脚,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等待尚久之后,眼前的叫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那双早就露出了大脚趾的草履转了身。还未走出几步,便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陆雨眠闻声皱了皱眉,接着看到这叫花子抓了抓头发,全然不为这粗俗的声音感到尴尬。他又叹了口气,似是可怜地摸了摸那干瘪的肚皮。

      「都说七秀坊的姑娘个个温婉可人……今儿怎么遇到个例外。哎你也别叫了,再忍忍吧。」

      脏乱的少年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悲壮万分的身影,摇了摇那乱蓬蓬的头发,在这暖光之下望着那略显清瘦的狼狈背影,陆雨眠竟然生出了一种不忍离去的踌躇感。

      「叫花子!你等等——」

      陆雨眠也曾天真地想过,当初若是狠下心就这样看着他走掉,兴许也不再会有如今的场景。她握紧了手中几乎要揉皱的黑色布带,紧咬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

      司寇桦。
      你这个大混蛋!

      *

      后来陆雨眠才知道,这个叫花子名为司寇桦。

      一个满身脏黑的叫花子竟然有这样一个文雅的名字,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刀子嘴豆腐心,司寇桦时常来七秀坊要饭,而一向收容穷苦之人的七秀坊也并不拒绝他的到来。这个眼神狡黠的少年总是拿着一只碗,踮着脚等着救济的饭菜。

      就算是个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叫花子,陆雨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花子竟然还是个有文化的叫花子。说话有礼貌,不吭不卑,也并不做多余的事情。不会哄抢食物,更不会与人相争。他永远都是等待着其他叫花子取完食物之后,慢悠悠地走到饭桌前,接过一碗稀粥道一声谢,再对着臭着一张脸的陆雨眠眨眨眼。

      「谢谢姑娘。」

      「……你离我远点!」

      「雨眠,怎能对他人这样说话?」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月有余,陆雨眠也懒得理这只整天准时报到的飞来飞去的苍蝇。从板着一张脸到面无表情,再到简单地挥挥手。

      司寇桦永远都是抱着碗在一边看着饥民哄抢完食物,再悠闲地踱步到饭桌前,盛那最后一碗稀粥,再对着陆雨眠摸着脑袋一笑,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如同缀满了星河。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陆雨眠总是皱了皱眉,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谢谢姑娘?」
      「谢谢陆姑娘?」
      「谢谢……」

      「烦死了你这个叫花子!」

      「嘿嘿嘿……」

      司寇桦也总是不恼,似乎是惦记着那一饭之恩,不论陆雨眠如何恼怒地呵斥,他总是懒懒地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满腔怒意都打在了棉花上,不软不硬,没有着力点。这隐隐星火就包裹在这软绵绵的地方越燃越大,却只能烧着了往肚子里吞,烫的自己满嘴火辣。

      但是有一天,司寇桦不见了。

      这些饥民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来去,来了就挖几口饭,去了就再到别的地方饱腹。但如此稳定的供食却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最大的可能是染了瘟疫悄然离去,也可能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自从杳无音讯。居无定所的日子总是如此心惊胆战,指不定哪一天就没了命。

      陆雨眠自然懒得去问这样的事,少一个整天黏在身边的麻烦,对她来说只会让生活变得更好。不过,即使想问,也不好开口。那高傲的自尊心在心里悄悄地徘徊——有什么比问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叫花子的去向更让人取笑的事情呢?

      她只能继续耍着那一个又一个的剑花,坐在码头边上撷一朵小花捻着,一瓣又一瓣。望着那些慕名而来的弟子们来来去去,围着那水云坊的舞台赞不绝口。

      一舞剑器动四方,大抵就是形容师姐们的舞姿吧。

      藏剑弟子、霸刀弟子、万花弟子、纯阳弟子。个个丰神俊朗,眉目含星。陆雨眠了无生趣地扔掉了手里拔得光秃秃的花茎,又握紧了不离身的双剑。

      一抬头却又看到师姐眉目传情的那一眼娇羞。

      啧啧啧——

      连一同进门的师妹都已经开始在舞台上小有名气了。

      陆雨眠轻轻抿了抿嘴唇,望着这眼花缭乱的三尺红梢,不由得有些痴了。烟花三月下扬州,就连这微暖的风中都含着几分淡淡的花香。沐浴在暖洋洋的辰光之下,望着这碧瓦飞甍、雕梁玉栋,还有师姐师妹们含苞待放的笑脸,她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为何从来没有见过陆姑娘在这跳舞?

      ——你这叫花子怎地如此啰嗦!

      ——都说七秀坊女儿个个能歌善舞,就连圣上都下诏一睹这酣畅淋漓的剑舞之姿。我从未想象的到,这陆姑娘跳起舞来,会是何种模样?

      ——哼……我、我……我不爱习舞!

      陆雨眠骤然握紧了手中的双剑,微微咬紧了下唇。

      她从来只固执地习剑,舞技只是略懂一二。而七秀坊武艺的精髓却在于剑舞合一,剑器浑脱、淋漓尽致……也许这才是她在这里待了几年武艺并未长进太多的原因。

      可她不愿跳舞,更不愿在这偌大的舞台上为了别人而跳舞。这就好像将自己赤裸裸地丢在众人面前——只要一想到就会赤红了脸,手足无措。

      「陆姑娘?」

      「啊——!」

      陆雨眠吓得跳了起来,她连忙捂住了嘴低下头去,不敢面对观舞之人迎来的怪异目光。接着她四下扫了扫,却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正在不远处站着。

      「你、你吓死我了!」

      司寇桦无辜地眨了眨眼,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清瘦的少年拢了拢身上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条,抓了抓依旧乱糟糟的头发。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却并不是往日从矿山中走出那样灰不溜秋的样子,那洗干净的脸上倒是显出了几分清俊。

      「多日未见,陆姑娘还是这样的……」

      「……啰嗦!」

      司寇桦却也不恼,他挠了挠胸口,又顺利地得到了陆雨眠赠送的白眼。

      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怎么样也成不了大家之气。一举一动粗蹩的很。陆雨眠斜睨了一眼,大大方方地抱起了双手。

      「你怎么又来了?」

      「陆姑娘,我要走了。」

      少年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惋惜,只是那眼神中的肆意如同扬州灼灼盛开的桃花,映满了漫天生机。那双如同狐狸般狡猾的眼睛眯了起来,明亮的眸子像是那长剑透出的锋芒。

      这样的笑意如同利刃破开陆雨眠的昏昏沉沉,直击心脏。

      陆雨眠觉得自己的心怦然一跳,接着立刻移开了眼,脸颊上像是饮了些许温酒一样散发着热气。

      这叫花子笑起来怎如此好看?她内心暗暗啐了一口,将这份隐隐涌动的心思硬生生压了下去。

      「哼、走了好啊。这样我也安静得很!」

      许久未有回音。

      别过头不看表情的陆雨眠终于沉不住气,回头望了一眼。

      司寇桦嘴边抿着那柔软的弧度静静看了她很久,在这习习微风之中竟生出一种洒脱的气息。耀眼地令人挪不开眼——

      陆雨眠不由得愣了。

      就连脸上那点蛮横都溜得无影无踪。

      「为了谢谢陆姑娘的施舍,这个送给你。」

      司寇桦依然没有再踏近一步,他似乎是掏出了什么,又在尚且干净的布条上轻轻擦了擦,然后抛了过来。

      「有缘再会。」

      待到陆雨眠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穿得像个疯子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她下意识向两边张望,却看到了过路人促狭的笑意,就像是嘲笑这温软艳丽的秀坊姑娘,竟然与一个四处流浪的脏兮兮的叫花子相交甚好。

      「看、看什么看!」

      瞬间红了脸的姑娘跺了跺脚,飞也似的离开了这人头攒动的水云坊。

      那剑穗的流苏紧紧握在手心,被紧张的汗水沾染了一丝人情味。

      这个叫花子,好端端的学什么人送东西!

      她望着这朱红色的剑穗,不由得羞红了脸。

      *

      「师姐……教我跳舞……好么?」

      *

      再度见到司寇桦的时候,竟然是在数年之后月十五的舞剑大会之上。

      丐帮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已久,它以一种豪气万丈的姿态笔直地闯入江湖人的眼中,用它最为直接的能力来证明自己的地位。枫华谷战乱之后,蜀中唐门与君山丐帮遭到明教的埋伏,折损无法计数。

      郭岩临危受命,成为了丐帮第二代帮主。

      为了重建辉煌,丐帮开始源源不断地扩张着势力。

      而司寇桦正是其中一个。

      陆雨眠在手握双剑走上步莲台的时候,一瞬间失了神。轻点胭脂抹丹蔻的她竟然在这众星云集的观舞台上望见了甚是熟稔的身影。

      尽管容貌已随着年月慢慢成熟,但陆雨眠仍然一眼看到了那明晃晃的笑容。眼角张扬着丐帮男儿豪爽果断的弧度,那双如同皓月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只狡黠的狐狸。如同每一个丐帮弟子一眼,这个人也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露出那大片的雕花刺青,一直从手臂往后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一壶酒,一根棍棒,潇洒淋漓。

      陆雨眠张了张嘴,却未曾说出一个字。她的手心渐渐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剑柄上的那副剑穗悠悠地晃着。

      那个人只是悠然地单手拎着酒坛,琼酿灌入口,随着喉结的弧度一路往下流淌。望向台子的眼睛明亮地弯起。

      这大概是陆雨眠第一次起舞以来最为紧张的一次。早已习惯这霓裳一舞的她竟然差点踏错节拍,将手中的剑柄甩了出去。但幸好,没有人察觉到。

      所有人都给了她无比轰烈的掌声,除了这渐渐走来的男人。

      「姑娘这一舞着实惊艳,不虚七秀坊的名号。」

      「……」

      「在下司寇桦,敢问姑娘芳名?」

      「……」

      陆雨眠抱着手里的双剑,牙齿磨得咯咯响。她瞥了一眼自己剑柄上有些陈旧的剑穗,又回望了这笑得风流的丐帮男子一眼,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星火燎原。

      「……走开!叫花子就是叫花子!就算有出息了也只能做个叫花子!」

      名声在外温婉有礼的陆雨眠却是像个泼妇一样跺了跺脚,再狠狠地剜了司寇桦一眼,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她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了一声轻笑。

      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笑到了她的心中,在心尖打了个颤。

      「都说七秀坊的姑娘个个温婉可人,今儿怎么遇到个例外……你说对吧?」

      「……陆雨眠。」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她顿时恍惚了起来。

      陆雨眠想,倘若现在有面镜子,她的脸大概红的像是那长安城不灭的灯火。

      后来陆雨眠离开了七秀坊,开始像每一个学有所成的女弟子一样,开始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快意江湖。这是她最初向往的生活,但却与她最开始的设想不太一样。

      因为她的身后多了一个黏人的尾巴。

      「陆雨眠,你知道丐帮那儿的风景吗?那酒,那丐帮的姑娘啊……」
      「我对叫花子的事情没兴趣。」

      「陆雨眠,你这脾气怎么还是这么火爆,一点都不像七秀坊的姑娘。」
      「啰嗦。」

      「陆雨眠,你怎么还是长不大的样子——你看看那些五毒的姑娘,啧啧,那身段……」
      「啰嗦——!」

      「陆雨眠,你这剑使得一点也不好,你看我的神龙降世!」
      「叫花子你给我闭嘴!」

      「陆雨眠,你怎么还带着我送你的剑穗?这个都坏了,你有那么喜欢我吗?」
      「你这人怎如此厚颜无耻!」

      陆雨眠的脸红的仿佛能够滴出血来,她发间的步摇叮当响着,明眸皓齿在一颦一笑间尽显风华。而那两颊的一抹嫣红更是在这温煦之下尽显娇美。

      清风拂动,带起了鬓间滑落的发丝,挠得颊间微痒。陆雨眠微微抬头,太阳刺眼地令她看不清司寇桦的表情。眼眶的酸痛迅速让泪水涌了出来,她胡乱地摸了摸眼睛,又是轻哼了一声。

      「陆雨眠,你喜欢我喜欢得都哭啦?」

      「死叫花子!你欺负人!」

      明明只是被太阳刺酸了眼睛,眼泪却一点点的,越流越多,像不断涌出的泉水。陆雨眠也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为哭,她只是听到那些恣肆调侃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司寇桦像每一个纵情放肆的丐帮弟子,走遍大唐山河,看过无数美好的风景。极北的冰天雪地,大漠的飞沙走石,江南的小桥流水,还有那南疆的淳朴直爽。而陆雨眠却什么都没见过,在司寇桦的口中,她似乎谁都比不上。

      越听,她的心里就越是难受。

      「唉……陆雨眠啊……」

      「回你的洞庭湖去!」

      「陆雨眠,我是开玩笑的……」

      「谁允许你这个叫花子直呼本姑娘的名字了!」

      那懒洋洋的,如同狐狸一样的眼睛弯弯地眯起,眼尾是男儿的猖狂恣意。但此刻这高大俊气的男子却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发,望着尽摸眼泪抽抽搭搭的姑娘。

      「陆雨眠啊……唉……这江湖上的姑娘虽好,可是叫陆雨眠的姑娘只有一个啊。」

      陆雨眠的心顿时软了。

      她使劲地抽噎着,似乎完全不顾这“陆雨眠“三个字在江湖上美艳动人的名声。泪眼朦胧的时候,她又没出息地抬头看了司寇桦一眼。

      这个洒脱男儿此刻却扬着那张微红的脸颊,显得有些局促。

      陆雨眠眨了眨眼,让剩下的眼泪尽数落下,然后又粗鲁地擦了擦眼睛。

      「陆雨眠,你这动作,咳……」

      司寇桦露出了那不忍直视的神情,看着这江南水乡的婉约姑娘作出了那大大咧咧的、不符规矩的动作。

      不过。

      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那一口白牙。

      这才是陆雨眠啊。

      「怎地!我就喜欢这样!」

      「唉……好好好。我们陆大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司寇桦无奈地耸了耸肩,又轻轻拍了拍陆雨眠的脑袋。宽大的、带着薄茧的手落在那温软的发丝上,像是带着绵绵情意。

      「那陆大姑娘,为了表示歉意,我送你个礼吧。」

      陆雨眠好奇地睁大了微红的眼睛,望着司寇桦手中拿着的黑色布带,这锦绣布条上绣着朵朵浮云,看起来很是华贵。

      「这是咱们丐帮的象征,云幕遮,每个弟子都有。」

      陆雨眠「哦」了一声,却在心里嘀咕一个叫花子门派竟然会派发着这样不俗的东西。

      「来,你戴上。」

      陆雨眠的视线顿时变得漆黑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接着后脑一紧,云幕遮被系在了她的眼前。

      她歪了歪脑袋,一时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黑暗。

      「叫花子?」

      「嗯……?叫花子你去哪呢?」

      「叫花子!」

      可是却没有人回应。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

      「司寇桦!」

      「司寇桦你在哪……」

      摸索之间她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接着是温软的东西紧紧在她的唇上流连。

      陆雨眠再次惊得跳起了脚,她想躲开,却被宽大的怀抱搂得结结实实。没有想象中那叫花子发朽的味道,而是带着淡淡的酒香,熏得直让人醉。

      「司寇桦!你这个大混蛋——!」

      接着再也没有人说话。

      这带着娇嗔的、有些尖锐的呼喊被封在了唇舌之间。

      从惊恐到挣扎,再到顺从——直到那片温柔离开唇际之时,陆雨眠竟然有一丝的失落。她瘪了瘪嘴,又开始抽噎了起来,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黑色。

      女儿家怎能被人如此羞辱!

      「司……」

      「雨眠,你愿意做我一个人的雨眠么?」

      陆雨眠想,也许那时候她是被司寇桦身上那醇厚的酒香熏得醉了,才会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上了这叫花子的贼船。

      但若前行,就不再后悔。

      *

      755年,盛世渐衰,安禄山与史思明揭竿而起。

      安史之乱,在那一年踏破血肉而来。中原陷入战乱,秀坊女儿在掌门叶芷青的带领下放火烧了忆盈楼,为保唐皇赶赴长安。而司寇桦亦怀着一副雄心壮志说要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接着随着丐帮掌门郭岩赶赴长安,协助唐军抵御狼牙大军。

      「雨眠啊……你这个傻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进到这沈园地牢来呢。」

      「雨眠啊,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怕是早就在半路被截了吧。」

      为了尹放潜入这沈园地牢的司寇桦此刻已经失去了平日里的生机。多日的饥饿与折磨让他变得渐渐消瘦,唯有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依然像是缀满了星光。

      他拉了拉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间布满青苔,灰尘漫天的监牢,只有他与陆雨眠二人。而这百转千回的地牢中,不时传来了凄厉森然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

      陆雨眠显然有些害怕,但她依然蹬着那双不服输的眼睛,美目含着几分倔强。

      「叫花子!你别瞎说!援军很快就会来的!」

      「雨眠……你饿吗?」

      话音未落,陆雨眠的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摸了摸肚子,似乎对发出这样的声音感到难堪。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望了司寇桦一眼,对方却是大咧咧地笑着,眼睛中里满是宠溺。

      「我就知道。」

      他将手在那褴褛的布条上蹭了蹭,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鸡腿。

      「嘿嘿,不小心失手打了狱监……」

      陆雨眠望了一眼这看起来混了点灰尘,又在衣服里藏了许久的,惨不忍睹的鸡腿……不由得皱紧了眉。她看了司寇桦一眼,那摸着灰尘的脸上正扬着狂狷的笑意,似乎不为这里的状况所动,只是把这食物塞到了她手里。

      这样狼狈的场景,让陆雨眠想起了少时初见的一瞥。

      脏兮兮的少年……

      「雨眠,待到这战乱平息,就与我回君山吧。那里的桃花很美,酒也香得很。更重要的是……」

      但最后,只有陆雨眠从这乱世之中活了下来。

      如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她却孓然一人,身边没了那豪情男儿笑得纵情。

      至于为什么,这成为了陆雨眠一生中最大的伤疤。那狐狸般的眼尾依然恣肆的上扬着,像是洞庭湖涛涛不绝的湖水,墨黑眼眸里的天光如同君山上遮天蔽日的盛开的桃花。

      却再无汹涌波涛能够打动她的眼波。

      司寇桦呵……

      人人都道七秀坊的陆雨眠陆姑娘习得一手好剑法,矫若游龙迅如闪电,那剑花舞得凛冽华丽,出招颇有男子之风。而那舞招的仪姿却极尽女儿之美,轻移莲步,花蔓游动。

      陆雨眠抱着手中的双剑,那长长的剑穗已然破旧不堪。如血的红色也呈现出一种灰黑,流苏也被磨得参差不齐,看起来很是滑稽。

      但她依然紧紧抱着这对双剑,像是生命一般。

      这里是洞庭湖畔,是桃花漫天的君山,是司寇桦曾经生长过的地方。

      她现在有了很多的时间,对身份、对他人都无所畏惧。陆雨眠不是当年那个羞红了脸只知道背过头去的急躁小姑娘,而是七秀坊名声大噪的侠女。如今的她什么都不缺,却少了那个能够见证她鼓起勇气的人。

      陆雨眠在杏子林里埋了一坛酒,望着这这片灼灼芳华,恣意盛放的桃花几乎要乱了她的眼睛。

      司寇桦。

      快醒醒罢。

      君山的桃花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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