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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洗浴 ...

  •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心情暗郁的时候,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带着一层黯淡的色彩,她盯着那稀稀拉拉的芦苇,芦苇中浅浅的流水,以及盛开在芦苇丛中浅滩之畔的黄的紫的野花,一路伸展开去,直达远处四五里之隔的大青山,蓊蓊郁郁,无休无止,清渠镇赖以成名的水渠就在那山脚下,而在往山那边去走上几里路,就是她自小长大的家了。
      爷爷,奶奶,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呢?
      站久了,身子有些累,看见旁边一个铺着绣金椅套的扶手椅,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可坐了不到一分钟,听见外面走廊和楼下哒地一响,她胆颤心惊地立即站起来,本能地在椅垫上一阵拍打,生怕自己的裤子把椅垫弄脏了——
      在她心里,即使林风再怎么说,她也不认为这个房间是自己的,既然不是自己的,那把人家的东西弄脏了,该有多惹人厌呢?
      她最讨厌的,就是惹人厌烦了。
      这样心神不宁地在房子里呆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门上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开处,林妈妈谢芳走了进来。一个下午不见,她红肿的眼睛似乎消了一些,只是眼神里仍有几分忧色,进来看见岳好双腿并拢,满身拘谨地坐在窗子前,心思聪慧的人,立即明了了这孩子的心思,当此之际,本性凉薄之人难免自高自大,心地褊狭之人则多少会对这孩子给自己家造成的麻烦心存怨怼,可谢芳不是这两种人,她良善的本性让她对这个孩子大大地起了同情,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一般,忙走上去对岳好道:“你这孩子,怎么不上床躺着呢?”
      岳好赧然地摇头,目光瞥了一眼那精致的床,四围垂下来的粉色纱帐和纱帐后那闪着光的缎子被褥,都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要是睡在上面,这床会不会立即塌了?
      谢芳看着她,自己在岳好对面坐下,寻思一会儿道:“小好,你怕我么?”
      岳好没想到林妈妈这样问自己,她诧异地抬起头,眼睛在林妈妈雪白素净的脸上转了转,踌躇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那就是怕了——其实这没什么,以后我们俩慢慢熟悉了,你就会好些。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净,有时候还是挺寂寞的,多了你和将来的孩子,这房子也就不会那么空了。”
      林妈妈说到这里,声音微变,仿佛心中有什么郁结之事一般,岳好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从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抹哀伤,心想住在这样大房子里的人,竟然也会有伤心的事么?
      她生活得这样幸福,怎么还会悲伤呢?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在这里住着,等孩子安全生下来,那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难为你。我刚刚听小风说了你上学的事情,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怕人家说闲话,我可以送你去外地上学,想念高中,甚至大学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要再为未来担心,先把身体养好,别让肚子里的孩子吃亏。”
      岳好听林妈妈口口声声提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脸涨得通红,从得知自己怀孕那天起,她就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有时候在没人地方,她看着自己依然不见隆起的肚子,会纳闷是不是检查的时候医生搞错了?不然就是这孩子已经没了?本村别的怀孕的婆娘那大腹便便的样子,她见得多了,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张榕,今年刚刚十六岁,结婚半年多了,上次看见她时,怀孕的她肚子鼓得好像随时会胀破了一般……
      自己本来也会跟张榕一样的吧?冬天最寒冷的那阵子,奶奶和爷爷身体差得要命,天天跟王婆商量着要把自己尽快嫁人,本村那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名字在王婆和爷爷奶奶口里不停地掂量来,掂量去,那时候她听得多了,曾从那认命的无力中,生出过许许多多的哀伤来……
      自己的一生,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嫁给三十多岁的狗剩?或者比狗剩还要大几岁的小光?跟着这些自己既看不上,甚至讨厌极了的男人生儿育女,混沌浑噩地过一辈子?
      那时候重病的爷爷奶奶心里所想的,就是将她安全地移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至于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都不在他们二老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喜欢嫁给狗剩,或者小光,就如她现在不喜欢住在林家一样,气派的楼房,舒适的卧室,粉色的床帐,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在那片果林中……
      想到如寄,惶乱的心有点儿宁定下来,坐在轮椅上被丢到果园里的如寄,那样凄惨的身世,可他活得却跟自己村子里那些肢体健全的小伙子完全不同,睿智又敏慧,仿佛天上的白云与河沟里的污泥之间的区别——哀伤的时候,多想想他,流泪不想活着的时候,也想想他,不管多难的生活,终究会有转好的一天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眼睛里慢慢露出神采来,嘴角上忧伤的线条渐渐消失。谢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转了转,扫过她挺翘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向下看了看她隐藏在宽大粗劣衣裤的少女身体,心里暗暗忖度好一阵,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仔细看,长得还挺好的。”
      岳好脸红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她从小就穿着民政局发下来的那些难看又褴褛的衣服,因为从没有人教她讲个人卫生,所以头脸身上经年难得洗几次,浑身的味道除了自己习惯了闻不到,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无数个外号中的那个“大臭虫”,就是这么来的。冬天的时候,还因为家里冷,她常年拖着鼻涕,跟那些穿着红的粉的羽绒服,头上扎着五颜六色发带的李雪单丽丽们完全没法比——她听那些女同学们说,李雪在小学五年级就收到了男同学的情书,而单丽丽脖子上戴的那个小绿珠的项链,据说就是同班那个个子高高的刘光庭买给她的……
      自己长得很难看很招人烦的念头如此坚厚,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林妈妈的话,只是十分感激林妈妈的好心,抬起眼睛对林妈妈笑了一下。
      “将来营养跟上了,你会越来越好看的——现在第一步,是先把你的浑身上下洗一洗,把这套衣服换下来,就该下楼吃饭了。”林妈妈笑着站起来,转身向玻璃浴房走过去。
      岳好紧张地听着林妈妈的动静,水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哆嗦,胆颤心惊地向着玻璃里望过去,隔着珠串帘子,见林妈妈在那个硕大的浴缸外站着,手里拿着一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向水里洒,隔了一会儿,一股甜甜的,仿佛早春二月野外兰花开时的幽香从浴室透出来,她心
      神不宁局促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房门口偷偷走过去。
      “你往哪儿去?”林妈妈走出浴室,看着她纳闷问。
      “我——”她不敢回头,一边嗫嚅着,一边心存侥幸地祈祷林妈妈能饶了自己,千万不要让自己洗澡啊!
      “过来进到浴缸里面去!”谢芳的声音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岳好难过地转过身来,不敢看林妈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地迂回反抗道:“我洗过了。”
      “什么时候洗的?”
      “今天早上。”
      “在哪儿洗的?”
      “在家里。”
      “用个毛巾擦擦,你以为那就是洗了?”谢芳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拉住岳好的胳膊,斯文白皙的谢芳,手劲着实不小,硬是把岳好扯进浴室里,松开岳好,用手摸了一把岳好的头发,摇头道:“这头发更得洗,不洗你今天就不许上床睡觉——快进去,第一次最麻烦,这一次我帮你洗好了,以后就……”
      谢芳还没等说完,岳好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吓得不轻地反抗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洗!”
      “你自己能洗个什么?快进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谢芳怎么讲,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芳在旁边帮忙。谢芳看着岳好涨红了的脸,对这个十五岁的倔强孩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策略地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进来,行么?”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乐不得她赶紧出去,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头,看着林妈妈出去了,听见外间的房门哒地一声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过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气,才缓缓抬起手解开身上的衣服扣子,红衫绿裤下,是贴身的棉布内衣内裤,她最好的一套,因为结婚奶奶特意给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帘外的天光,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终究没有勇气脱光了,抬起手将发辫打散,战战兢兢地抬脚进到浴缸里。
      将全身浸在水里,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里洗澡了,在广阔无人的沙滩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两岸,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快意地游来游去,曾经是夏天干活一身汗湿后,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林岩!
      她把头猛地浸在浴缸里,屏息默默地数了二十个数,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清水河边发生的事情彻底被自己赶出脑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发水和香皂,将浑身上下胡乱揉搓了一下,用浴缸中的水草草冲洗一番,抬脚迈出浴缸,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头发。
      发丝微动,转身之间,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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