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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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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欢乐开始变得有时清醒有时又糊涂,清醒时她会问我诸如那天为什么把粥烧糊了,你真笨之类的话,像极了从前的她,可糊涂时也让人够呛,又是哭又是闹,非说屋子里有鬼,我退她到外面又说有人要害,非进去不可。
有时我被她折腾的精疲力竭便对她吼,“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她立刻就会乖很多,安静地坐着再不说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不知道她是真疯还是假傻。
我经常坐在她身边对她诉说我小时候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我将我最最晦涩的秘密告诉她听,又问,你的小时候是什么样?是不是有公主裙和洋娃娃?是不是有小皇冠和粉色的发卡?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都没有,你说如果交换了童年,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我依然希望,童年有我有你,有爸爸有妈妈,我们一起生活,在节日去游乐场在生日时吹蜡烛,我会许一个小心愿,你会偷偷问我心愿是什么;之后无论你嫁给谁,陈旭阳也好,其他的男子也好,我都会祝福你,我会在你的婚礼上做你的伴娘,我会替你拉着婚纱伴着你进入礼堂,我会在你幸福哭泣的时候陪着你一起哭;我的姐姐,那样该有多好。
她开始唱歌,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或者说那不是唱而是轻声的哼着,就像母亲安抚哭泣的婴孩时那样轻声地哼唱着,我跪在她面前,头枕着她的膝盖,她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发,轻柔地哼唱着;我闭上眼,听着,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安全的安静的。
我做了一个遥远而深长的梦,梦里我坐在小舟上,飘荡在湖面上,湖面里倒映着许多张脸,我用手划过水面,那些脸就散了。
醒来的时候,我安稳地躺在床上,林欢乐的床上,而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我慌张地跑出门寻找她,问了好几个帮佣,没有人看到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呼喊她的名字,林欢乐,林欢乐你在哪儿?回答我的却是一声尖利的叫声,从天台传过来。
所有人都吓坏了,围着天台却不敢接近她,她坐在高高的围栏上,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
“林欢乐,你快下来。”我推开众人,向前走了过去,“哪儿很危险,你知道吗?快下来,你别吓我,行不行。”
她忽然向我伸出了手,微笑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漂亮的人又回来了。
帮佣们却用力拉住了我,对我说,“二小姐,别过去,太危险了。”
我推开他们,径直走过去,我不害怕,当她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可他们是不会懂的。
林欢乐跳下围栏,握住了我的手,我见她平安落地,如释重负,上前用力拥抱她。
她沉默不语,修长的双臂搂着我的肩,温暖而安静。
我失笑,说,“你吓死我了。”
她松开了手,忽然用尽全力将我推倒在地,疯狂地跳上了围栏,像一尊苍白的雕像笔直地站立着,风吹起了她的睡裙裙摆,仿佛荼蘼花开。
痛楚从骨骼里传来,却并非那全力的一推,而是她那深重的绝望经由最后的拥抱传达到了我的心灵深处。
她转向我,对我温柔的微笑,浅色的双唇亲亲启合。
“欢喜,对不起。”
她微笑着,身体微微向后仰,我奋力爬了起来,伸出手奔向她。
指尖与指尖的碰触,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暖,可那种联系犹如断了的弦,生命的音符在瞬间消失在了空气里。
我听见了尖叫声,不知是他人的还是我自己的,垄长的尖叫,就像漫长艰辛的生命,然后在某一刻终于归于平静。
一颗心脏是如何停止跳动的?
是否像花,由含苞到怒放直至凋谢,是否像雨,由淅沥到倾盆直至停歇?
我不会怪任何人,陈旭阳还是老太太或是帮佣们甚至是我自己;如果非要一个人来承担这场死亡的后果,那只有林欢乐,她得为自己的死负责,无论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她都得为自己的死负责。
陈旭阳搂着我的肩,试图将我从骨灰盒边拉开,他贴着我的脸,轻声对我说,“欢喜,别哭。”
我听见了自己在对他尖叫,“我没哭,我怎么会为她哭。”
我不会为你哭的,我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你不配;你这个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不值得让我为你流泪;对着那个丑陋的黑盒子,我恨恨地想,我瞧不起你,你活该死了,你这个没种的女人。
如果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那我岂不是要死上几百次,我的骨灰盒足可以摆满整个灵堂。
我用力推开陈旭阳,整了整衣衫,转身面对灵堂的入口,挺起了胸膛。
荆棘丛我走过,刀山火海我下过,我百炼成钢,无坚不摧,我不害怕我不悲伤,林欢乐死了,但我可以重新做人,做一个全新的人。
大太阳洒在我身上,我眯上眼,抬头向上望,多灿烂的阳光,我可以看到,但你不可以。
林欢乐死后,老太太一下苍老了不少,她的威严早已一去不返,现在的她倒是更像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
如果我在她的视野之内,那么她就会长时间地凝望着我,仿佛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却依然以沉默告终。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开口,对我说了一句,“欢喜,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多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倒让我忘了关照自己,我差点儿忘了,我的生日快到了,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蹲在她面前,笑了起来,“奶奶,你会送我生日礼物吗?”
她的脸上仿佛起了褶皱波浪,我姑且称之为笑,她说,“你想要什么?”
我笑地更厉害,“如果我说,我想要你去死,你会去死吗?”
她的表情顿时痉挛,抽搐着,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为了白。
我起身,离开,她却忽然开口。
“欢喜,你不像我们家的孩子,你太无情了。”
“不,这一点我特别像您,这或许就是隔代遗传,你说呢?”
从母亲离开我之后我便急切地盼望着长大,但那时的我并不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长大,直到父亲去世,留给我一纸遗书,我又开始期望我的十八岁。
而现在,长大还有我的十八岁都已经到来,可我体内残存的热情已消耗殆尽,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长大,一个冷漠而残忍的成年人。
陈旭阳将一根漂亮的项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他低头亲吻我的脸,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扯了扯项链,不自觉地做了个鬼脸,“我不喜欢项链。”
“为什么?”他在我对面坐下,姿态优雅表情轻松。
“像狗项圈。”
“那你想要什么?”
“我?”我失笑,取下脖子里的项链,慢慢地一圈又一圈绕在食指上,“从前我什么都想要,我是个贪心的人,我想要很多,所以我什么都敢做,我告诉自己,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得到我想要的,没有什么对错,我一直以为披荆斩棘往前走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到头来,我又得到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空,你说我想要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站了起来,项链松脱了手指,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好似一个残破的尾音。
“那我呢?”他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嘶哑,不再像从前那么坚定沉着,“你也不想要我吗?”
我看着落在地上的项链,闪闪发光,那么漂亮却与我不合,“你的出现是老天要我明白,我所作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没有的;而现在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