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二部）》孟来

2、1.2

　　在横亘北高加索延绵无边、令人生畏的山脉中央，春天的光顾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晚，温暖的年份中，三月初的瀑布上游已经能听见冰雪崩裂的巨大响动和融水淙淙的声音。有经验的吉尔吉斯猎人，开始特别留意清晨溪流边解冻的松土，寻找牡鹿与野牛夜里饮水留下的新鲜脚印。

　　春天的另一个征兆也准时降临了。第一批游吟诗人和吉普赛歌手，象早归的候鸟迫不及待飞回了高加索，一夜之间大大小小的村寨到处飘扬着里拉琴的叮叮咚咚的伴奏和古老的歌曲：
　　“卡吉雅娜，卡捷亚什卡，我的小燕子，你不要忧伤……”

　　“格力布大爷，你的小燕子该定亲啦！”村里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路过，老盲人对他们就像那条唯一通往平原的道路一样古老，老人的孙女，吉普赛姑娘卡捷琳娜是装点在古道边的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老盲人混浊的眼眶里看不出喜怒哀乐，布满裂痕的黑手指在琴弦上飞快跳动，灵巧得不可思议。他用琴声应答着每一句问候、感慨和戏谑。和几十年来每个春天一样，和这些轻佻而健美的小伙子还是拖鼻涕的小鬼们的时候一样，老乐师格力布赶了很远的路。一回到山谷深处哥萨克、车臣、吉尔吉斯与鞑靼人混居的村寨里，他就不再是瞎子，高加索对他是光明的：那些山间星罗棋布的小村庄象不朽的星图一样印刻在老人记忆里，他熟知每条人迹稀少的山路，每种沉默寡言的标志，杨树、杉树和红松是他忠实的朋友。至于人们——啊，格里布已经饱经世事，无论在哪都不再有多少苛求了。何况，每次离开之前，总有上年纪的人——年轻时豪横凶悍不可一世的家伙，格力布也挨过他们的拳脚——给他送来烧酒和山羊肉干。

　　“格里沙，救主保佑，你呀，这把老骨头迟早得撂在路上。留下吧，我们帮你修修这间房子，给卡佳挑个好小伙子做女婿，没准你还能寻趁上个婆娘呢！”

　　听到这样的话，格力布便停下琴弦，谦恭地谢绝：“老朋友，多谢您的好意。可我这把老骨头要不出去跑跑，明年从哪里找新的歌词和曲子让你们大家满意呢。说到卡佳，上帝给她安排了命运。如果我死在路上，明年就请为我划个十字吧！”

　　于是每当溪流开冻的季节，暮年的马背好汉们偶然记起格力布，就划个十字，“保佑这条老狗今年还活着”，而他们的儿子狡黠地咧嘴一笑，想到卡佳婀娜的腰身和花瓣般的嘴唇。

　　卡捷琳娜刚刚十八岁，已经是各村姑娘的公敌，因为她在小伙子中间游刃有余（这是所有茨冈美女的天分），还有身上天然的派头——背总是挺得笔直，乌黑的发辫精心盘过，美丽的头昂得高高的，骄傲得活像个公爵夫人。卡佳不会缝制结实的猎袋，也不能纺织花样繁复的高加索羊毛毯，可是哼几句异国小曲就能把最英俊彪悍的青年笼在身边团团转。一旦有个年轻猎人乌青着眼圈，一言不发钻进山林好几天，那一准是卡佳的青睐发生了变化。

　　卡里布祖孙回到寨子里的第三天，里拉琴响起的地方，蠢蠢欲动的年轻人们装作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卡佳安之若素，歌喉更加清脆。

　　“云雀云雀，如此匆忙，你飞向何方？莫非在那遥远的异乡，有人让你梦中难忘……”
　　小年轻们似笑非笑地跟着哼“有人让你梦中难忘”，加上几声东倒西歪的口哨。
　　“卡佳，心肝儿，你梦见谁了？”
　　但卡佳自有卡佳的本事，她抬头瞥了一眼，皱起眉毛，用清凛的，美得惊人的眼睛扫过起哄的，高傲地闭上了嘴。小伙子们讪讪地笑了，乖乖走过来，从牛皮腰囊里掏出银币和纸币，放进格力布脚下的铁罐里。

　　“您再唱一遍，好吗？”最后一个年轻人放下一张五卢布的崭新纸币，央求着。“我不会起哄的”
　　卡佳收起罐子，侧头打量着对方，嫣然一笑“您可真慷慨。下午请到我们的小屋里来，那些阿拉伯人的曲子才有点意思——可是，亲爱的，我怎么没见过您呢？这个寨子从来没有陌生人——啊，我猜到了，准是柳莎.塔克苏亚家的新女婿。”

　　安德烈的脸颊飞快地涨红了，“不，不，我是外来的——列宁格勒……我是个。。。音乐。。。寻找音乐，寻找曲子的。。。。。”

　　卡佳笑眯眯地等对方结结巴巴寻找措辞，欣赏着小伙子的窘迫，看着他浅亚麻色的柔软头发与柔和清晰的五官，“他真可爱”

　　“得了，您是列宁格勒来的音乐家对不对？您直说好啦，我们茨冈人并不是没见过世面。我说——那儿不错吧？我将来也要去列宁格勒和莫斯科。“
　　“卡佳，好了——”
　　“爷爷，干嘛不让我和正经人说说话——这个寨子让我烦闷死了。”

　　“正经人”头衔马上给安德烈带来了仇敌，一个冷眼旁观的捷尔吉斯装束青年牵着一匹高大的杂色马走过来，宽阔的肩膀上小披巾在晨风里簌簌抖动，锃亮的铜扣与悬挂的匕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卡捷琳娜.弗拉基米耶芙娜，您捎信叫我跑了一百俄里山路，还象傻子似的等了半宿，就为了看看您怎么和正经人聊天儿？”

　　卡佳挑起眉毛，轻笑着看了对方一眼，装出一副夸张的吃惊表情转向安德烈，“您知道这位了不起的骑士是谁吗？漂亮的阿列克赛.德连奇，我打赌他比您的列宁格勒那个青铜大骑士还要体面！人家说他是山谷里最好的猎人，我们费尔菲沙的未婚夫，瞧瞧费尔卡多够叫人羡慕！”

　　青年猎人英俊的面孔沉了下来，怒气仿佛不翼而飞，“卡佳，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正派小伙子定了亲，就不该打搅别的姑娘。”

　　对方默然无语。

　　卡佳扶起格力布，给了安德烈一个邀请的微笑。走出几步，她突然回头对沮丧的杰尔吉斯人莞尔一笑，“干吗不学学您哥哥——他可真算个好榜样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