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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涯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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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那一天是我本尊的生日,正好收到第七十封信。他说,他最近过的很好,父亲很赏识他,几个弟弟对他也很尊敬,只是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他争取能够尽快再去一趟杭州,在凝香亭喝一杯我泡的花茶……
我曾经多次换上男装,骑着马穿梭于大街小巷。但是从未遇到他。
我想起偶像剧中惯常的桥段——导演通常会把男女主角像傻子一样折腾半天才安排他们偶遇。现实生活中这种几率就更小了。穿越前听说一对失散的姐妹住在同一个街区五十年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后来姐姐打电话去电视台求助才搞清楚原来妹妹一直住在自己的身边!在清朝的现实生活中,可以把它再除以100,几乎能与火星撞地球媲美了。
“云裳”和“香奈儿”或是逍遥的名字也没有传递任何的信息。
所以我们在一个城市、甚至是一条街上生活了四个月,始终緣悭一面。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十一点,主要是跟三位掌柜开开小会,听听情况,对对帐目的。其他则是我的私人时间。有时候我会回忆我和怒相识的点点滴滴,或是听小如和小月的唠叨,给杭州的父母写一封长长的家书,告诉他们我正在被小如和小月虐待,气得她俩一起扑上来,恨不得把我毁尸灭迹……
只有在这时,我才不会那么遗憾。
过去的二十多个今天,老妈会给我煮两个白鸡蛋,然后用粗粗的嗓子对菩萨说,求菩萨保佑我平平安安滚到下一年;父亲则让我给家里的孔夫子像作揖,表示闻夫子之道又长了一岁。结束了这两项传统项目后,学校还有朋友准备的各种礼物和策划的各种狂欢计划,比如去钱柜K歌,去溜冰场溜冰,或是找个地方大吃一顿,不醉不归……
现在我们之间不仅隔着空间,而且还有时间横亘其中,这种要命的距离使我只能孤独地在清朝度过我的生日,一边在心底流着眼泪一边咬牙切齿地怀念他们。
一早起来,我便给自己煮了两个鸡蛋,悄声对菩萨说,保佑我像鸡蛋一样,平平安安地滚到下一年。
然后在心底祝愿他们健康平安,快快乐乐。
小如和小月不解地看着我。
“吃完饭后,我带你们去拜孔庙。”平时只能在家里对着孔子的画像作揖,今天总算是来了个质的飞跃。
小月大叫:“您又不去店里——我不去了,再不对帐,过年时都没法看了!”她比我更象店主。我笑,“由你好了。”
孔庙位于国子监街上,是元、明、清三代皇帝亲临祭祀孔子的主要场所。那里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半个小时就走到了。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我深深地为它震撼,也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而自豪。但是不到两百年的时间,这个帝国就会沦入任人宰割的凄惨局面。所以你永远也别想弄清楚历史的意图。我们探寻到的历史发展的原因只是我们的,其实与历史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真正关注的是人,而不是历史。
孔庙距离雍和宫仅百米之遥。穿越前还计划第二天去雍和宫玩的,谁知……
我摇摇头,祭拜了孔庙后,又拉着小如走到雍和宫。雍和宫是康熙的四阿哥胤禛的府邸,现在它只是四贝勒府,直到康熙四十八年胤禛被封为和硕亲王之后,才改名为雍亲王府,即后来的雍和宫。但是能看看雍正大人的故居也是很难得的,更何况他此刻活生生地住在那里。我的书桌上有不少关于他的书——说不定我还能有幸一睹年轻的雍正大人的尊容呢。老师们倘若知道我此刻的情况,想必会激动地昏倒吧。
小如奇怪地看着我。我也不好解释,只是说去追星。她更奇怪了,“现在大白天的哪有星啊?”
我头一晕,只装作没有听见。
胤禛的贝勒府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截然不同,十分朴素。看来雍正大人早年确如史书所载,不甚受康熙宠爱,连府邸建得这般寒酸。我想到这个主儿扮猪吃老虎的手段,忍不住打个寒战,连忙拉着小如离开,否则保不定真会看到他。
“中午去哪里吃饭好?”
“听说天福楼的海鲜做得很不错,去看看吧。”小如一脸向往。
片刻后,天福楼本已拥挤不堪的门前多了两个目瞪口呆的人。我瘪瘪嘴,“看来今天你与海鲜无缘,不如换一个地方地干活?”
小如一脸不甘地看着人龙。
我抬脚就走,也不叫她——反正她会追上来的。刚走两步,忽然听见她激动的大叫声,“小姐,是他,是他!”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天福楼里正走出一群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弓着腰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那群人听到小如的尖叫声,都朝这边看过来。我头皮发麻,忍不住用手遮住脸,目光在地上到处轰炸,希望能炸出一个地洞让我钻进去,等这群人走了再出来。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群人看完她后,又齐齐把目光投向她口中的“小姐”了。被一个加强营的人这样行注目礼,即使是小强也只有转身逃跑的份!
正幻想时,地上忽然多出一双黑色的靴子。一瞬间我明白小如刚刚为什么那么激动了。
真没想到火星这么快就撞上了地球。
伏在他的肩上,我终于想好了一句开场白:“火星火星,我是地球,我是地球。”
此刻,我那无比英俊的火星正把下巴搁在我头上闷笑不已。看他肩膀抖的幅度,还有后面那些人满脸惊讶的表情……
我无语,目光聚焦到一点,就是那还在持续抖动的肩膀。半年不见这小子长壮了不少,看来离开我他的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嘛!我心里恼怒,重重地咬下去,不料这家伙看上去文文弱弱,肌肉却这么紧,一口下去他没什么事,我的牙倒被嗑得生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大笑。对面那一大群看戏的人都在找自己的下巴,除了一个穿着紫色貂皮大衣的人,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似乎对我们还很感兴趣——他的眼神真恐怖。小如的表情我更不敢看了,一定是很残忍很可怕……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无情无义的苍天啊,为什么要捉弄有情有义的我,我只不过比别人稍微美那么一点点,聪明那么一点点,善良那么一点点而已……”
还是继续找地洞好了,这次要个大点的,两个人一起钻下去躲着……
耳边有人低语:“在想什么?”
“找地洞。”
“啊?哦……”
神啊,救救我吧,请你让这些人消失吧,清除他们的记忆吧,或者把我变成一只蜜蜂也好啊,我保证不再做坏事了……
但是神现在一定很忙,没空管我,因为怒已经把我拉到了那群眼光犀利如X射线的家伙面前。我松了口气,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他真正要给我介绍的只是站在前面的四个人。后面那一群人只是他们的随从。
“既来之,则安之”。我吸一口气,把表情调整到最天真无害的样子。左边是射线威慑力最强的那个人,他大约二十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扫了我一下,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常服袍,腰间系了一条颜色略浅的同色腰带,左右各挂一枚玉佩,外面罩了一件紫貂皮的端罩,颇有几分纪梵希皮衣系列的风采。到了现代,当一名造型师肯定没什么问题,而且还长得这么帅……
旁边是三个年纪均不超过十五岁的气质美少年,服饰和挂件也都极为华丽。在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更狠,已经把我从头到脚扫描N遍了。幸好我是无敌美少女,不怕你们看……不过,身边一下出现五名超级帅哥,我的头有点晕。
怒指着造型师说:“这是我四哥。”我向他微微福了一福,他点点头,算是还了个礼。从左到右依次是他的十三弟、九弟和十四弟。我看他们年纪比我还小(我穿越回去后有个错觉,一直认为自己23岁),也没有行礼,只是笑着说了一声“你们好”。他们仿佛看见外星人,在怒的目光压迫下半天才回过神来,跟我打了个招呼——不过是歪着嘴冲着我笑而已。
我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玉佩后面刻着个“禩”字,眼前的四哥、十三弟、九弟和十四弟,脑子里“轰”地一响——我终于知道他们是谁了!这位着装品味被我大加称赞的不是别人,我刚刚还在他家门口窜了半天,他就是四阿哥胤禛、也就是以后的雍正大人!那几位按照史书上的记载,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怪不得我刚刚跟他们打招呼时,个个表情像被人踩了脚一样。
毫无疑问,怒就是八阿哥胤禩了。我心里一沉,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胤禩的结局——雍正四年,被革去其黄带子,开除宗室籍,由宗室亲王降为民王、削去其所属住领,随即又革除王爵、囚禁于高墙之内,并将其名字改为"阿其那",满语意为"狗"。身患呕吐之症,不进饮食,九月十四日,死于狱中。终年四十六岁。
眼前这幅活色生香的“清代美少年出游图”一下变得可怕起来。四阿哥看我脸色剧变,目光闪了闪,嘴角仍然含笑;十三和十四似乎有些担心;九阿哥的脸上则明显写着“看戏”两个字。
怒神情一紧,“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估计是饿了,头有点晕。”
他松了口气,笑着说:“那你刚刚还有那么大的劲儿来咬我?”手一挥,上次见过的小顺子已经麻利儿地跑上前来,先给我请了个安,又问道:“爷有何吩咐?”
“让掌柜的把云水间布置好,备一桌酒菜。”
小顺子应了一声,走进店内。
怒对他那群恐怖的兄弟说:“四哥,你们先回去吧。我陪她进去吃饭,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小厮们已经抬了四顶青花软呢大轿过来,四阿哥看看我们,头微微一点,上了最前面的那顶轿子,九、十三、十四也随后上了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四突然回过头来向我眨眨眼睛,吓得我一哆嗦。怒眉毛一皱,拉着我的手就往里走。我看小如一眼,示意她跟上来。
“天这么冷,应该多穿一点。”他握住握的手,放在嘴边哈着气,暖暖的气息迅速让我的掌心湿润起来。只是,心里的寒冷越来越重。
我们进去时,云水间里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待我们坐好后,几个小厮便轻轻地退了出去。怒拉着我的手随意坐在软榻上,我有些别扭,转过头,嗫嚅道:“小如还在外面……”
“外面人会招呼她的,不用担心。”他将我耳边的头发向后撸了一撸,“你先吃饭,我今天反正没事。”
天福楼的菜的确很好,可是我被他那尚未谋面的老爸和无比恐怖的老哥彻底吓倒,一点胃口也没有,嘴里直发苦,什么菜吃在嘴里都如同嚼蜡。突然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还未走到漱洗处,已经忍不住大吐起来。
我在心里哀叹,从此再无形象可言了。随即心里一阵奇怪——现在居然还能想到形象。我蹲在地上,苦笑出声。
怒将我扶到软榻上,拿出一块手帕帮我擦拭嘴角,神情焦急。我心中的焦急却甚于他百倍。因为我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他的美好时光只剩下十年了。十年后,也就是康熙四十七年,皇太子胤礽第一次被废,他慢慢会为康熙所忌讳、厌恶。从此,繁花似锦变成断瓦残垣,永无翻身的机会。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那个在三月的阳光中对我说他叫怒的男孩、那个身份高贵的人最后会死在监狱中……昏黄昏黄的阳光铺在窗户纸上,像一张黄惨惨的脸,风吹来时那脸便晃晃悠悠地荡起来,荡得人一阵阵的头晕。
几个小太监迅速将厢房清理干净。我喝了口茶,悄悄把眼泪擦干。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以他的精明,必定已经看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看我受到这么大的惊吓,他还真是没有料到。
我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现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皇帝首次分封皇子,胤禩受封为多罗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在信中说他最近很受父亲的赏识,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情。
当年读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看到“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一句时,总认为毅宗乃一亡国之君,说此话未免有偏激之嫌。没想到在这康熙盛世,我想到胤禩他们的结局时,竟然也生出这种念头——我宁愿他只出身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因为普通人家的父亲生气,顶多责罚儿子一顿便罢,他的父亲一生气就能要儿子的命。有这样一个要命的爹,谁还敢说自己要生在帝王家?
我的手指缓缓抚上他的面孔,低低地说:“不管你是谁,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怒,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