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漪露心

21、双燕回

　　还没到宁寿宫，就已经听见了胤俄的大嗓门：“皇阿玛到底是怎么想的，灵犀……”后面是一片呜咽之声，估计被某人捂住了嘴。我站在院子里，看到阳光从茂密的树枝间在地上画出一幅幅几何形的图案，一片片地随着穿过小巧庑廊的微风轻轻地摇晃，那勇敢的知了还在树梢上欢声歌唱。
　　胤俄的声音带给我一阵久违的活力，来不及多想，我已经挥舞着拳头冲了进去，嘴里嚷着：“不许欺负胤俄……”迎头撞上三束惊异而关切的目光，心头一松，一下瘫在窗户旁的软榻上。
　　胤禟、胤俄和胤禵见我挥舞着拳头冲进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倒在榻上，大愣，继而爆笑。半天胤禟才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我要出宫玩！”
　　胤俄有些焦急，“你还要出去玩，你知不知道今天皇阿玛说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知道了，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用担心了。为了庆祝，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出宫，吃了晚饭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恳切地看着胤禟。我知道，当胤禩不在的时候，胤禟说话最算话。
　　他忽然开口：“你知道皇阿玛为什么封你为多罗县主了？”
　　我用力地点头。
　　他沉思了一下，“那好吧。”
　　胤禵急忙说道：“但是八哥现在还在直隶……”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嘴。
　　我一愣，胤禩去了天津，说明事情越来越复杂，此时出宫恐怕非明智之举。但是刚刚差点没被他们兄弟俩吓死，怎么也得出去透透气，放松一下。不然胤禩回来只能娶一个精神分裂者了……
　　一个时辰后，一身男装的我已经和他们三个身处京城最大的妓院——天香楼。我看着他们三个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这么美丽有趣的表情是怎么出现的呢——当然起因于我的奇思妙想。
　　马车刚刚驶出紫禁城，我便大声宣布：“我要逛妓院！”身边三个人像被雷击中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久，胤禵才无力地说：“我早说了，八哥不在，我们根本就不该带她出来……”
　　看着他们一脸追悔莫及的样子，我连忙举手发誓：“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再说我又穿着男装，一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胤禟挥挥手，“我们倒不是怕你惹事，而是怕八哥知道了……”忽然一阵凉意袭来，大家都皱着脸没有说话。
　　我壮起胆子，“他现在还在直隶，只要我们不说，他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结果就连胤俄都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我再接再厉：“就算他知道了，只要没出事，他也不会很生气的。”
　　胤禟听我这么一说，才勉强同意。
　　姑娘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度翩翩风魔万千少女的逍遥公子来了，你们就等着把芳心交出来吧！
　　那三个人看我摩拳擦掌的样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脸的苦笑。
　　所以，天香楼前才会有这么戏剧的一幕。
　　虽然还没到做生意的时间，但是眼尖的妈妈一看见我们，立即迎了上来。胤禟拿出一块银子，妈妈眉开眼笑地吩咐备酒菜，亲自将我们带到一个大厢房。我打量了一下，布置得还不错，只是太香了，想打喷嚏……
　　忽然一阵香风扑来，马上我已经被一双玉臂搂在了怀里，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胤禵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
　　我身上一松，连忙跑到胤禵的身边。胤俄好笑地看着我，对刚刚进来的四位美女说：“你们就在一边候着，不要动手动脚。”那几个女人没想到我们花银子只是让她们到酒，有些意外，依言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胤俄忽然对我说：“我们再来划拳，还用你上次的那个，怎么样？”
　　我一听，大乐，对身边的红衣女子大喝一声：“到酒！”
　　事实证明，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这家伙的阴险与狡诈。
　　数到第二十八支青蛙时，我已经有些晕了，到第五十只时舌头都大了起来。
　　他一定是司空摘星转世。
　　谁说女子与小人难养，胤俄同志一出马，大家统统靠边站！看我好像有些醉意，他这才放过我，闲闲地说：“好了，晚上你还要回去呢，就喝到这儿吧！”
　　我一边咬牙一边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去招惹这个小肚鸡肠的人，别说撞我的筷子，就是吃了我的筷子我也决不还手——只要他能消化。
　　窗外传来一阵骚动，我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那红衣女子走到窗边看了一下，“新来的一个姑娘要寻死，被发现了。”
　　我一愣，趴在窗上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两个大汉扭住手臂，赤着双脚，披头散发的甚是凄惨。
　　那红衣女子见我脸上有不忍之色，便对我说：“她叫莲心，昨天才被家里人卖到这里，今晚是她第一次接客，按规矩是价高者得。她刚来才要寻死，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似是对这种人间惨剧司空见惯。
　　我心中有些恼怒，转念一想，她现在冷漠地坐在这里，谁知道当年又经过什么样的悲惨境遇呢？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低声问胤禟：“你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他看看我的表情，有些无奈，“你救不了这么多的。”
　　我握紧双拳，“没碰上就罢了，遇到了却不救她，我晚上睡觉肯定会做噩梦。”
　　那红衣女子突然对我鞠了一躬，“小姐若能将莲心救出这里，也算是为我们天香楼所有的姑娘出了一口气。”
　　我听她叫我小姐，脸上不由一红，看向那三个人，他们倒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仍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品茶。我撇撇嘴，这几个家伙在外面还挺能装的。
　　我问她：“替她赎身要多少钱？”
　　“以莲心的相貌，您最少要准备五百两银子。”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连忙解释道：“如果过了初夜，妈妈就会算便宜一些，但是那时人已经被毁了。”
　　我求助地看着胤俄，只有他最善良，那两个家伙冷静得简直没有人性。再说，他能拿出十颗龙眼大小的明珠送给我，五百两银子应该也不在话下。
　　但他只是皱皱眉头，看看胤禟，又看看胤禵，最后朝我耸耸肩。
　　我气极，这群养尊处优的阿哥，哪里知道百姓的疾苦！如果连他们这样的人都不管这些不平事，那还有谁能管呢，这个国家的百姓难道不是他们的百姓吗？
　　我暗暗拿定主意，也不多说，只是低头吃菜。
　　大约一个时辰后，楼下渐渐热闹起来。我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下面搭起的一个大台子，估计“拍卖会”就是在这里了。
　　果然，不出一会，打扮整齐的莲心便被押了上来，清秀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底下立即响起一阵在菜场才会出现的嗡嗡声：
　　“这丫头不错，皮光肉滑的。”
　　“听说昨天才送来，嘿嘿……”
　　“你说今晚谁能拔个头筹？”
　　我简直听不下去了，丑陋的现实、无辜受苦的人、里面那三个有能力却无动于衷的家伙……我握紧拳头，今天这事我一定要管！
　　老鸨走上台，堆满笑容，“这是我们天香楼昨天才来的莲心姑娘，大爷们可以看看，我们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莲心姑娘就更不用说了。今晚是她第一次接客，还是按老规矩，价高者得。现在各位大爷可以出价了。”她刚说完，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就喊道：“我出十两！”
　　“十两？你去找头母猪好了。我出五十两！”
　　“一百两！”
　　他们每说一句，我的眉头就皱一下，成反比的是老鸨笑的像老菊花的脸，真是，嘴都快笑歪了。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五百两！”
　　抬头看去，妈妈咪啊——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跑出来吓人就不对了。大哥，你可不可以有点公德心啊！下面一片抽气声。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是集宝斋的赵老板，嘿嘿，这小丫头今晚够受的了……”
　　我大喊一声：“我出五百五十两！”
　　胤禟他们正好从房间出来，责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站在我的身边。那莲心本来已经绝望了，听到我的声音后，便抬头向楼上看来。我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担心。她一怔，见我们几个和颜悦色，竭力想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不住地打着哆嗦，那笑容便凝在颤抖的嘴角上，看起来比哭还惨。
　　胤俄有些不忍，“既然遇上了，就帮一帮吧，不然别说灵犀了，我今晚都睡不好。”
　　我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同志啊，总算找到你了！
　　胤禟和胤禵见胤俄也这么说，再看看楼下那可怜的女子，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我大喜，正要让老鸨把莲心送上来，谁知那人说道：“我出六百两！”
　　我晕！跟我斗!“我出壹千两！”
　　楼下又响起一阵抽气声。
　　那毫无公德心的赵老板裂着一张大嘴冲我说：“你把银子拿出来给大爷看看！”说着掏出六百两的银票放在老鸨的手上。
　　老鸨倒还是很希望我把莲心的初夜买走，陪着笑说：“这位公子您的银票……”
　　我一愣，“我现在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你放心，我决不赖帐，明天就让人把银票给你送来。”
　　那老鸨有些为难，看看赵老板，又看看我，正要说话，那人忽然嚷道：“宋妈妈，你开门做生意，总要讲究个诚信吧。这小子红口白牙地一说你就相信，我的银票可正放在你手上，你这样做不太公平了，以后谁还敢来你这里啊。”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人立即高高低低地附和起来。
　　我正准备开口，谁知这人居然自己找死，呲着一口黄牙对我说：“小相公，你要是陪我一晚，大爷马上就送一千两银子给你。”
　　我气得双手直抖，端起旁边一盆花就准备砸下去，太重了不顺手，放下，夺过胤禟手中的茶杯便朝他脸上扔去。TMD，他毁容就是整容。
　　这边胤禵已经从楼上跳了下去，顺势一脚踹在他身上，颇有当年加新踢咸猪手的风采，那叫一个帅！
　　那人的家丁见胤禵将他主子踢出了大门，都“嗷嗷”叫着扑了上来。我担心胤禵有危险，立即奔下楼去。胤俄伸手拉我，没有拉住，跺了跺脚也跟了下来。
　　谁知那赵老板已经从门外爬了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朝身后说：“那群打人的兔崽子就在里面，李大人您来看看，天子脚下还有这种事……”
　　我刚刚奔下楼，就看见一群人走进门来，脑门上顿时渗出一头的冷汗——那该死的胤禵不是说他在直隶吗，谁能告诉我，眼前这个脸色阴沉目如寒冰的人是谁？！
　　跟在我后面的胤俄也停住了脚步，嗫嗫地说：“八哥……”一看他的脸色，立即闭上了嘴。
　　那赵老板还在嚷嚷：“李大人，您专门负责京城的治安，您可要为我作主啊！”
　　那李大人已经认出了胤俄，再看看从一边蹭过来的胤禟和胤禵，立即跪下：“奴才不知几位阿哥在此，还望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见谅！”
　　赵老板顿时软在地上，捣蒜般地磕头求饶。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心情管他，只是盯着李大人身后那张满是怒气的面孔。
　　李大人见没有反应，顺着我们的目光看去，打了个寒战，连忙恭恭敬敬地问道：“八阿哥，您说这事该怎么处理？”
　　胤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尽力缩在胤俄背后的我。
　　胤俄鼓足勇气，“八哥，这事真不能怪灵犀，都是这个人说话太难听我们才……”一瞬间，我对胤俄的感激有如泉涌，那黄河、长江，都是我的心啊！哥们儿，以后你有难，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现在，胤禩你能不能饶我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了胤俄的话以后，他总算稍稍转移了一下目光。
　　赵老板的头磕得更响了，“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一遭，我下辈子给您作牛作马……”
　　我有些心软，毕竟这里是青楼，是花钱找乐子的地方。这件事如果追究起来，恐怕也只能怪社会。便看向宋妈妈，那宋妈妈早已跪了下来，我将她手中的银票拿起来，一张一百两、一张五百两。我轻轻吹口气，“我要为莲心赎身，你说要多少银子？”
　　她连忙说：“您要为她赎身，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怎么还敢要您的银子？”
　　还算识趣。我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我就把这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你，毕竟她也是你花钱买的，但是从今以后她跟你再没关系了，你明白没有？”宋妈妈连连点头。
　　莲心已经泣不成声，只是磕头。我把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她手里，“这些银子也够你做个小生意，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她执意不肯收，“求您把我带回去，我愿意一辈子服侍您。”
　　我温声劝道：“我身边不缺人。你放心，再没人会找你的麻烦，你只是保管好这些银子就够了。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我的报答。”
　　她听我这么一说，又过去给胤禩他们磕头。我躲着胤禩的目光，劝她快走。她咬咬牙，拿着银票飞奔出去。
　　我走到赵老板面前，“我拿你的银子给那位姑娘赎身了，你有什么意见？”
　　他浑身发抖，“姑娘随意处置，小人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意见。”
　　我沉下脸，“你只要答应不去找她的麻烦，也不来这里闹事，那就可以走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一脸的感激，连连点头。
　　我一阵恶心，连忙转过头去。
　　待到一屋子闲人都散去后，胤禩这才发话：“你的事都办完了？”
　　那冷冰冰的声音迅速将我吓醒，正想谄媚几句，看看他的脸色，觉得还是不说话比较安全，便垂着头不敢吭声。
　　胤禟有些不忍，“灵犀也是一番好心，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八哥你要怪就怪我们。”
　　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又不敢伸手去擦，只是愣愣地看着水珠一滴滴溅到地板上，心里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哭……
　　胤禩微微咳嗽一声，“你们都出去。”
　　我抬起头，胤禟递给我一个安慰的眼神，指指门外，率先走了出去，一群人鱼贯而出，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认命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抓住衣角，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乱画，鼻间传来的阵阵脂粉香熏得我发晕。看着那长袍上暗色的冬青花纹，忽然想起了许多的事情：屏风后低低的声音，风满楼前稻田中斜斜掠起的飞鸟，凝香亭的玫瑰花茶，除夕夜里划过天际的流星，紫禁城中隐隐约约的危险，康熙手上玉扳指的冷冷的光，眼前这压抑的气氛……心脏一阵紧缩，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地方，进攻是隐蔽的，躲闪是谨慎而庄重的。搏斗的瞬间，海棠花还在盛开，高贵的香气依然弥漫在那高墙内的空气中。这是一场殊死的恶战，然而却没有任何的硝烟，只是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抵抗的意志已完全被摧毁，一切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荒凉的背景和寂寞的手势。
　　人，真的能斗得过命吗？
　　恍惚间听见他说：“你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我中午接到九弟派人送来的信函，担心你出事，立即赶回京城，你竟然在青楼里跟人打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和。
　　白天所受的惊吓和刚刚产生的忧惧全都涌上心头混成一团，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好了，没事了，不要怕……”
　　我闷闷地说：“其实皇上那边倒没有什么事，我在上次进宫见额娘时，已经在端福园见过皇上了，只是那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应该是见我说话有些意思，才会答应我们的婚事的。”
　　胤禩的手一紧，“你是在端福园见到皇阿玛的？”
　　我点点头，决定把康熙的秘密说出来，对他和额娘也算是一种补偿。便将我几次遇到康熙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如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一惊：“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关宫门的时间，你怎么回去？”语气十分关切。
　　我心中一热，轻轻地说：“那就只有明天再回去了。”
　　他轻笑，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李大人垂手肃立在一旁，胤禟、胤俄和胤禵看见我们手拉手地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胤俄忽然叫了起来：“糟了，宫门现在肯定已经关了，明天内务府一看记录就知道我们晚归，皇阿玛说不定还会过问的。”见我们都瞪着他，这才闭上嘴。
　　胤禩沉吟片刻，“我送你们回宫，从神武门走，皇阿玛应该不会知道。”
　　李大人见胤禵冷冷地看着他，连忙说：“奴才知道规矩，请几位阿哥和多罗县主放心。”
　　到了神武门，那些侍卫一看是八贝勒，一句话也没有问，立即开门让我们进去。我暗暗心惊，以康熙的性格，他如果知道胤禩控制了神武门，肯定会对他起猜忌之心。不由又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冲动是魔鬼”，这句话果然没说错。
　　刚刚走到毓秀宫门口，忽然闪出个人来，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如。“我怕别人发现你晚归，所以一直候在这里，放心，没事。”
　　我拍着胸口，说不出话。
　　胤禩四处打量一番，悄悄地说：“你进去睡吧，我明天来看你。”说完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出去。
　　我跟着小如从侧边溜进去，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彻底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