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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原 ...

  •   他那时还很小吧,说不出什么什么的年纪,却独记得自他出生前家里便请来照顾祖父的护工,并不多好看,却不令人生厌。

      那个女子钱拿的不多,总是温温地笑着,穿着深色衣裙。

      他是很喜欢和祖父呆在一起的;在他三两岁时祖父总会将他抱在膝上喂食时令鲜果,指着某本书某页上的某个字叫他念识。他也爱跌跌绊绊揪着那女子的衣裙叫姨姨,因为她是那样不同于母亲的女子,脸上时隐时现的梨涡,柔和自然的体香,都叫人想要亲近。

      是四岁那年,她开始牵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工作。于是他结束了一段孤单,向短暂的温暖走去。

      空旷巨大的宅院,她会拉着她慢慢走过。他所有的课程也会带上她一起,坐在阳光明媚鸣声潺潺的房间里聆听家教的话语。

      和他不一样的,和所有健康孩子不一样的是,这个女孩子从来不跑跳,甚至不会长时站立。她总是很慢很细弱地讲话,在秋千上双腿垂下来很静默地坐着,翻着只有图画的书。从外表上看是没什么感觉的,她有着和她妈妈一样的梨涡,小巧而甜美的嘴唇,一头乌木似的头发,,还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

      小孩子总是不希望他人知道他们做了坏事,他们也是,只是无论受害或被害。

      那是雨后的下午,空气清新动人,草叶间捧着的白露都像是要掉下来了一样。庭院中迎客的喷泉向空中喷吐着水晶般的水柱,化作硕大的水珠落下来。太阳出来的时候,金光闪烁,这些水珠剔透如一块块琥珀,雾气弥漫。

      他曾在公园里见过同龄人脱光了衣跑到喷泉中央的大理石上乘凉,把自己弄得湿湿的,但他却是不愿这么做的,也不敢这么做。他只是坐在喷泉边的石缘上,脱了鞋袜把脚泡在这么小小一圈金鱼池子里,看着里面的鱼游来游去。她呢,怕弄脏了淡色的裙子,就蹲在一旁,有时起来站一会儿。

      “鲤鱼可以活多久呢?”

      “应该很久吧。爷爷说有条叫花子的锦鲤活了两百多岁喔。”

      “两百岁?比爷爷还要大吗?爷爷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呀。花子一定很大吧?”

      “那是当然咯,爷爷他今年才六十一岁啦,比花子年轻多了。”

      “这么说爷爷还很年轻喽。两百岁的花子,比爷爷还大。”

      “也不可以这样说,他们说人活到一百岁就会死掉,很多人没货到一百岁就会死掉。”

      “为什么人会死掉?”

      我也不知道,但是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你看,出门会被车撞死,待在家里会病死,没吃饭会饿死,吃太多会饱死,走楼梯会摔死,还有人睡着睡着就死了。”

      “我希望我们不要死掉,我觉得死掉一定很痛的。可以不死掉吗?”

      “嗯……阿生,我们长大以后结婚吧。”

      “啊?是像你爸爸妈妈那样吗?那样就可以不死掉吗?”

      “不是。老师说,结婚的人死了到了天堂也可以生活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喔,那挺好的,我们长大后就结婚吧,一长大就结婚,这样就可以在一起很久了……小原,要几岁才可以结婚呢?”

      “应该要很大吧,我爸爸妈妈是二十五岁结婚的。你今年五岁,我今年六岁,按你的算,二十五减五个是二十。我们还要长二十岁才可以结婚。”

      “二十年……好长好长啊……我现在都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啊,我们还要……哇,你看,好大一条金……”

      他就这么看她突然站起来摔到了池子里去,坐在水里身上都湿透了。

      “快起来阿生!爷爷要骂我的。”

      他吧她拉起来,想要跑回房间去让她换衣服,却被拒绝了。

      “不要跑啊。”

      他们只好悄悄绕到花园进房。

      “你快把裙子换掉去洗个澡。”

      孩童之间并无多少顾虑,雾气蒸腾,两人还趴在玻璃上傻笑。她喜欢让热水冲的感觉。

      “阿生,你胸口那道是什么啊?这疤吗?好大呀。”

      她闻言垂头看了眼左胸处那道蜈蚣似的痕迹,喃喃道:“这是手术后缝合的伤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都有的。”

      “手术?”他好奇地问。

      “嗯,就是,治病的啦,我也不清楚,妈妈说的。”

      雾气很大,整面玻璃都白白的,她在浴室中的话有些失真,像是从山谷里传来的那样。

      他们一天的好心情并未因这跌到水坑里而坏了,他们,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总有好心情,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愉悦欢欣。傍晚她妈妈见到时,也只诧异她缘何换了套衣服。

      “阿生,怎么换了套衣服啊?不会是你又跑步摔倒把裙子弄脏了吧?你是不可以跑的。跟妈妈说,啊?”

      “妈妈,没有的啦,我只是觉得好玩和小原换了件衣服而已,他还穿裙子了呢!”

      “诶,你这孩子,下次不可以让小原做这种事啦。”

      也就是一两年光景,他上小学了,可是她没有。他只能回家后飞快地写完作业吃完饭,才能和她玩一会儿。她的身体似乎不大好,越发瘦弱了,个头不再长了。

      “小原,”她抱着一个扎着蝴蝶结的盒子站在祖父身边,祖父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送给你哟,七岁生日快乐!”

      她又仰头看看老者,说:“爷爷,我有悄悄话要跟小原说哦。”

      后者便看见她走到他耳边低语几句,很快就回来了。

      他还记得她说:“小原,这个要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才能拆哟,你要把它藏好,不可以给别人看,你要保证。”

      初时他是很想拆开看看的,但是自从他将这个盒子不动声色地藏到祖父高高的书架上后,他也就逐渐淡了那份“阿生会送我些什么呢”的心思。

      之后的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祖父因先心病猝然死亡,遗产中少了不少价值千万的珠宝;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住到了医院里,祖父死后那护理也辞了。

      他只记得她苍白的脸,祖父苍白的脸,母亲冰冷的脸,父亲疲倦的脸。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同学递给他的一张纸条:

      “小原,谢谢你陪伴了阿生五年,她很快乐。她现在和她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说她以后会非常想你的。作为她的妈妈,我为她有你这样的朋友而高兴。”

      其实,他和她早都知道什么是死,也知道所谓的她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就是死掉了。

      他想,她身体那么不好,可是怎么会突然没有掉了呢?她再也不会从病床上爬起来和他跑到医院的其他楼层去玩,再也不会叫他“小原,小原”了。

      三十岁那年,他取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很快又有了一个很像他的女儿。他事业圆满,家庭和睦,一切都平静而幸福。

      直到某一天,八岁的女儿拿着一个擦不去尘迹的盒子跑来问他:“爸爸,这是你的吗?我在书架上找到的,上面有你名字,我打不开。”

      他大量了一下这个盒子,铁皮竟已微微生锈,盒盖上粘着一张糖纸,快要掉了。他正想要将它揭去,却见一行极淡的扭曲字体:

      祝小原七岁生日快乐!

      他说:“宝贝,这是爸爸小时候的东西,是一个好朋友送给爸爸的,我们约好了长大了才可以看的,不可以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看哟。”

      他看到女儿撅起的嘴唇,又说:“宝贝,爸爸不是不给你看,只是违反约定了那就不守信用了。宝贝愿意爸爸做个不守信用的人吗?”

      女儿摇头:“那好吧。”

      他是独自一人时拆开这个盒子的。它包得很好,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打开它,难怪女儿会打不开。

      真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做到的。

      盒子打开,是一团用手绢包得死死的东西和一封画了两个小孩手拉手的信。

      是儿童刚学会写字时那种认真却歪七扭八的字体,弄得很隆重的样子。

      “小原:

      今天是你的七岁生日,我很开心ō,因为你又长大了一岁。

      这个jièzhǐ是我送给你的生日lǐ物,我这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妈妈说以后我结hūn就要dài上这个,在无名指上,很好看,所以,我现在就送给你了,你以后就给我dài上。

      妈妈说,这个很guì的,很重要的,不可以告sù别人我们有这个,但你是不别人。我是tōutōu拿来的,妈妈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妈妈还有好多这样的东西,都是我爸爸送的,diū了一个她不会发现的。

      如果你还是chāi了,那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可以告sù别人。”

      他打开了手绢,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硕大的粉钻背面金属上,刻着他祖父的名字。

      这个年纪的他也懂所谓尔虞我诈,有些谎言,于某人之美丽,于某人之丑陋。她是那样纯善的女孩子,这么早早地死去,不沾染丁点肮脏,也是好的。

      再后来,他把戒指送给妻子作为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他喜欢妻女收到礼物后满足的笑容。

      一切在女儿的运动会上戛然而止。由于剧烈运动而猝然引动的先心病,如同蛰伏已久的猫在慢慢玩弄它的猎物。

      “是谁让她参加四百米的?”他永远忘不了女儿当时苍白的脸,多么熟悉。

      苍白的脸,先心病……孩提时代亲密的玩伴,不得跑跳的遗传病症,丢失的珠宝。

      一切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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