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太狂生

3、酥

　　每当落雨时，我都会想起他，我优柔的伙伴。

　　他是一个，像南方这温和的雨水似的人。

　　他的面容至今已模糊，轻飘于云端，化作雨后云雾缥缈在群山深处。我仅能从只今仅存的几张相片中去一遍遍记住他，再忘记他。

　　曾经从楼梯上摔下来，他比身为女孩子的我还要先哭出来。他的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那情景我如今还记得很清楚。大人们说这是病，总得寻个时候要去治的。他是爱哭的，我与他恰恰相反，有时也因此彼此取笑。他的情思也别样细腻，格外喜爱那些千百年前的诗词歌赋。两家大人都是从事古典文学方面的研究的，我们从小耳濡目染，只是他比我更加深爱这些。

　　我们两家紧挨着住着，窄窄的小巷中并不大透得进阳光，只有夕阳西下时才会有点点光晕无比温暖柔和地轻啜着两家斑驳的墙。他家墙根处有汨汨细流涌出，故成片的青苔肥厚又干净，总是生机勃勃的绿着，只有冬季才会变成褐色。我家则栽了几株丝瓜葫芦，任它们随意生长爬满墙面。

　　我们就在这小小窄窄透不进阳光的小巷中度过了我们共同的童年。我们一起玩耍一起乘凉，一起分享彼此的秘密，共渡最美好的时光。这窄窄的小巷子里有一个两家共同的走廊，走廊里供奉着两家共同的佛台，每到傍晚我们都要在佛前点盏灯。我们总是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呢喃自己小小的愿望，常常在祈祷时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看对方的样子，若是恰好也见到那人在看自己，那便笑开了。

　　晴天，我们手拉手去要拐好几个口子的小杂货店买那种有亮晶晶糖纸的水果糖，或者酸酸的樱桃，然后坐在佛台前分食。好心的他总会放几颗在放贡品的地方让佛吃。

　　雨天，我们到谁的家里去看书，关在书房里不怕脏地趴在地毯上挤着，听着外边零落雨声，乏了便怔一会儿窗外雨中翠色。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词。他喜欢取一根筷子一下下敲盛了水的玻璃杯，在爽朗的韵律里珠玉迸溅般地念诵。这种时候，他总是一手支颐，那声音又清又脆，诗词里的美丽和哀愁都被他蒙上了一层天真烂漫。连屋外的树，都更要绿上几分，真是苍翠欲滴。连檐下的日式风铃也跟着叮咚作响，说不出的默契。

　　而那个时候，我还在稀奇陆放翁诗句里的杏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杏花那么脆弱，雨一淋就纷纷落了，如何拿来买卖呢？

　　这是我犹爱的诗，我最爱反复诵读的一首，小时候不懂事，还拿着毛笔在房子外墙上令他捧墨而手书。我沉醉诗人的闲情，还有诗里与现实何其肖似的雨巷。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天街小雨润如酥，”我随他念了一句，抬起头看他，“酥，是什么？”

　　“不知道。”他别开头，很轻很轻地说。

　　他总是这样含糊不清地回答我的疑惑，一如他本身，朦胧如江南烟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大家总是叹息，他这是生错了年代。

　　也是一个雨天，雾蒙蒙的，我从大人处听说了，便来问他：“你要走吗？”

　　“不知道。”我仍是收到这样暧昧不明的回答，恼恨起他的优柔来。

　　他离开的那一天，飘着雨丝，我们站在街口回望，小巷尽头被雨幕遮了，只闻得他家未经收拾的白兰花犹尚抱香。

　　“你会回来吗？”

　　“会的。”他的回答这样肯定，我信他。

　　从此千里迢递，山高水长。雨霖铃，有一曲词牌唤做雨霖铃。“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音。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他教我的诗，我都还记得，每当落雨，我都会想起他，我优柔的伙伴。

　　“会的。”

　　映着远山，我坐在佛台前无比相信。

　　那时的我深信重逢，可终究不是，不尽人意。老街区的屋子拆掉了，我们家住进了向南的高层，我终于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呼啸的雨夜，梦中惊坐起，看着一豆燃在佛前的酥油问出了个傻傻的问题：

　　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不是我们日日供在佛前的东西么？

　　原来，年少的我们相信相逢不过易事，上天却早已从相见时就设下别离。

　　每当落雨时，我都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些坐卧佛前分食樱桃静听雨声丁零的清新翠绿的下午，以至于想起他，我优柔的伙伴。

　　他是一个，像南方那温和的雨水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