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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染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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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相国寺北。
小甜水巷里,入夜便缚彩荧煌,香影浮动,勾栏绾阁处,招红展绿,笑语莺声。醉杏楼的李师师,便是那里艳冠群芳的花魁。
李师师本姓王,是汴京城中染匠的女儿,因其母早逝,其父对她更是疼爱,只是他苦于染坊后继无人,在师师三岁时抱回了一个男孩,取名王染。
王家有了香火,一家人过得很是和乐。天有不测风云,师师四岁那年,父亲遭了官司,入狱没多久就死了。她和三岁的弟弟顿时没了依靠,靠着街坊接济度日。
街坊们见王染太过幼小,对四岁的师师来说实在是个拖累,就商量着把他送到相国寺去。
一日,街坊代表张婶抱着王染,牵着师师就往相国寺去了。
寺外,停着一顶颜色艳丽,轻纱幔帐,袭着香风十里的轿子。寺内,一位艳若桃李的女施主正在拜香。
突然,院墙外传来了孩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教人心生不忍。住持吩咐小沙尼前去察看,那位女施主也好奇的跟了出去。
到了门口,她看到了一对玉人儿似的姐弟,精锐的美目微微一张,目光便流连不去了。她们哭泣着被一位妇人强行分开,看样子是要将小的送进寺庙。做和尚啊……那可是天下最无趣的事情了呢!
她挺身而出,上前拉住了妇人。细细询问之下,得知他们是一对孤儿,顿时喜出望外。于是,给了妇人一些银两,收养了这对姐弟。
这个女子本是青楼的花魁,姓李。从此,师师便从姓为李。男儿之身的王染虽没改姓,也被她收在身边悉心教养,从此扮作女子模样。
李师师天资聪慧,骨骼奇秀,十三岁上就以琴棋书画,歌舞双绝而闻名,那一年她开始挂牌迎客,一举夺得了花魁的美誉。
染郎年纪尚幼,扮作垂髻丫鬟,跟在她身边服侍。姐弟二人能这样相扶相持,日子也算安心满足。
只是好景不长,染郎一日日的长大,越发的灵韵动人,他尚未成熟的身体,既有女子的窈窕,又有几分挺拔纤华的风姿。有不少慕师师之名而来,却未得一见的达官贵人,见着了染郎,那眼神瞬间如狼似虎,转头就去向鸨母李妈妈塞银子。
李妈妈并不是不动心,只不过染郎并非女儿之身,哪怕是搬来金山银山,她也不敢收啊!于是她开始觉得,染郎继续待在妓馆,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染郎被李妈妈唤了去。
一进门,就被拖住了手,听她唤了一声,“我的好儿啊……”
她如此亲热实属少见,染郎不禁疑惑的开口,“妈妈,您找我有什么事?”
李妈妈拍着他的手,神秘的笑了笑,然后去关严了门窗。
“染儿,有一件天大的喜事!”
“天大的喜事?”
“对,天大的喜事,别人盼都盼不来的!”李妈妈说着,拉他到桌旁坐下,美滋滋的上下打量起来。
郎染不由的猜想,难道这喜事和自己有关?
“染儿,妈妈对你好不好?”
他诧异了一下,立刻回答:“妈妈,您对我很好……”
“那就对了,我是真的把你当做亲儿,这才给你指条明路。”
“妈妈……”
“你看,你一日日的大了,再待在这醉杏楼里,对你的将来绝无好处,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已有客人捧着金银来要你,要是再过两年,做丫头恐怕都藏不住你了。”
她轻声细语,察言观色,见染郎听的仔细便接着说:“你总归是个男子,将来也要成家立业,为王家传续香火,总不能守着姐姐过一辈子吧。”
“妈妈,你这是……要撵我走么?”染郎惊慌的抓住了她的袖子,烟染似的眉头微微揪了起来。
“我怎么舍得撵你呢!”李妈妈叹了口气,神色难得的温柔慈爱起来,“我只是为你着想,想让你过上富足美满的日子。不过,要达成这个心愿,会有那么一点儿艰难!”
染郎抿着唇,不解的望着他。李妈妈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绕弯弯,迎着他水亮清澈的双眸开了口。
“待制蔡大人的弟弟,前阵子不幸遭了横祸,所以……蔡家想为他讨一门阴亲,人家不计较门第身份,只要守礼本分,熬过两年丧期,就会给黄金百两,一处房宅,我想你不如……”
“妈妈,这……这不是骗人吗,这怎么使得……”
“这怎么叫骗人,他们要的哪里是姻缘,不过是求个守丧的活寡妇,与其祸害良家女子,倒不如你去替他守上两年,到时候他们如愿,你就拿钱走人,然后做些小本生意,再娶个妻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这……这……”染儿顿时没了主意,听着妈妈讲的话,好像都挺在理,只是一想到要骗人,心里就忍不住打鼓。“那……姐姐她……知道吗?”
“哎呦我的儿啊,你傻了不成,要是给她知道,她是宁可卖了自己也不会委屈你的!可是你要想想,她这笑脸迎人的日子还不够苦吗,她赚的钱你忍心花么?”
染郎不说话了,垂下鸦羽似的眼睫,盯着自己的鞋面子,想起去姐姐房里的那些客人,眼眶里的眼泪直打转。
“孩子,我也不逼你,你啊……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
染郎点了点头,规矩的一福,然后头脑发懵的走了出来。让他离开姐姐,去嫁一个死了的男人,这太突然了,也太让人害怕,万一让那家的人发现他是……
他满怀心事,回到了姐姐的小楼,刚踏上几级楼梯,就和人撞了个满怀,他脚下打滑身子一仰,谁知却被人托住了后腰一把拉了回来了。
他惊魂未定的站稳,抬头一看,一位锦衣的官人抱着他,正看的目不转睛,他长眉深目刚毅俊朗,尤其是那专注的目光炯炯有神。
染郎不由得羞赧起来,手忙脚乱的推了一把。他退开两步,朝他深深的一福。
“多谢官人,染儿……失礼了。”
蔡鞗打量着染儿,她温顺乖巧的垂着头,一条细白的缝,把乌黑的秀发朝两边分开,绑成两个可爱的团髻,下面坠着彩色丝绦,微微敞露的领子里,露出半截白皙的脖子,纤细光洁,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往里探看,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叫……染儿,你是……”
“小婢是师师姑娘的贴身丫鬟。”
“哦?”蔡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心中不由得感叹,怪不得连皇上都风闻李师师的艳名,命自己前来一探,果然色艺双绝名不虚传,甚至……连她的丫鬟都如此娇美动人。
他转回头来,朝染儿微微一笑,“原来是染儿姑娘,在下蔡鞗,下次走路要当心了,如此美丽的姑娘,伤到可就不妙了。”
染郎没有抬头,也不知该怎样回话,那随口而出的溢美之词,已经弄得他耳朵泛红,脸上莫名发烫了。倘若是个动手动脚的登徒子,啐他一口逃了便是,偏偏他彬彬有礼,言语体贴,叫染郎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纤长的双手纠在一起,攥的指节微微泛白。
蔡鞗一见,心中不觉好笑,“那么,染儿姑娘,在下告辞了,希望下次……再见。”他朝着他走下来,伟岸的身躯贴着他的面额,缓缓的擦过。
染郎向后缩了缩,却没能逃开他独特的气味,莫名的口干舌燥起来。半晌,才艰难的开了口。
“官人……走好……”
走出了几步的蔡鞗,听到身后柔柔喏喏的声音,微微的勾起了嘴角,记住了这个叫人心疼的小丫头。
蔡鞗走的不见了踪影,染郎才伸出双手拍了拍脸颊,心里不由得气恼,怎么被人调诌两句就面红耳赤,实在是失礼!不过,他觉得这位蔡大官人,应该是比较好的那类客人了。
他匆匆上了楼,推开了姐姐的房门,口里却叫着“师师姑娘……”
李师师一回头,柳眉,桃腮,芙蓉面,一张樱桃小口抿住一笑,就如春风化雨,风动清荷。
“怎么如此莽撞,不敲门就进来,幸亏贵客早一步走了。”
染郎关好房门,朝她走过去,“那位官人,我刚刚在下面碰到了,所以知道你房里没人。”他走过去从身后拥住李师师,离别的淡淡哀愁让他不由自主的收紧了手臂。
李师师拉住肩头的臂腕,转过头来眯起了眼睛,“呦,这是怎么了,这样大了还来和姐姐撒娇。”
“姐姐,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想我么。”
李师师美目一挑,笑容就凝结在了唇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这样问?”
染郎赶紧直起身体,微微转过了身,“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问,因为我一日日大了,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李师师这才舒展了眉眼,一回身,抱住了染郎的腰,“傻瓜,姐姐自有打算,等我再攒些钱就送你出去。”
“那不是一样,还是要和你分开……”染郎低着头,想着李妈妈的话,姐姐卖艺迎客的血汗钱,他怎么能用。
李师师怔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酸,将手臂收的更紧了,贴着他纤韧的后腰,用脸轻轻的摩挲起来。“染郎不要担心,再过几年,姐姐年老色衰,也存到了一些钱,就去求妈妈让我从良,到时候……我们姐弟还是相依为命。”
染郎张了张眼,转过身蹲了下来,他抱住了李师师,头顶着头笑了。李师师怜爱的理了理他的头发,看着这张雌雄莫辨,然而再过几年就会令潘安扼腕脸庞,心乱如麻道:“好好一个儿郎,却让你扮作女子,真是太委屈你了!”
染郎摇了摇头,目光如水的望着她,他唯一的姐姐,唯一的亲人,他决定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为她,也为自己做点儿什么。
过了几日,李妈妈一再催问,染郎一狠心,一咬牙,便答应了下来,他只求两年时间快快过去,然后他就可以拿到钱,回来把姐姐赎出去。
眼看蔡家就要来迎人,李妈妈便对李师师说,要送染郎去邻镇染坊做学徒,也好让他学门手艺,将来把王家染坊重新开起来。
一开始,李师师半信半疑,谁知李妈妈拿来了收徒的契约,写明了两年时间学徒,期间什么杂事都要做,两年满师后要收一笔谢师费。这样的条件还算合情合理,于是李师师相信了,高高兴兴的为染郎打点行装,还千叮咛万嘱咐。
染郎看到姐姐这样高兴,心里顿时感到了安慰,对蔡府的担心和害怕也被冲淡了,他想只要自己安守本分,不招惹是非,两年时间也是很快的!
就这样,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清晨,染郎头一遭换上了男装,拜别了姐姐,背着鼓鼓的包袱,跟着李妈妈出了醉杏楼的后门。穿过小巷,拐出了几条街,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院落。
李妈妈领着他进了屋,褪下了他的粗布衣裳,换上了大红的新娘衣冠,染郎淡描峨眉,轻点朱唇,俨然就是一个人比花娇的新嫁娘。
终于,染郎坐上蔡家派来的花轿,由喜娘引路,一路吹吹打打的往蔡府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