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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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晴宝不是茗兰山庄的烧火丫头，也不是空逸门的小师妹，那时她的名字还叫千晴，西塘山上一只靛青羽毛的金丝雀 ，说得画风诡异点，就是一只鸟妖。
那年初春，山上薄雾还未散去，她已早早起来悉心打扮，簪花别于发间，额前贴细银花钿，追着族里长老爷爷问了好几遍，才扑棱翅膀出了月牙洞，飞去南灵山赴莺儿姐姐的喜宴。
那会她刚学会化成人形，每天欣喜又懊恼，今天穿哪件裙子，手上戴哪种链子。她瞧着同族的姐姐们穿着花衣服转悠整整三百年，用了三百年功夫终于告别那黑不溜秋的羽毛，变成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自那以后她便总爱笑，笑起来会露出贝齿，喜穿蓝裙，在山间像小疯子一样乱跑，也像一叶蓝色蝴蝶，自由自在。
因是莺儿姐姐大婚之日，她特意绕去人间看看时下最新的衣衫款式。从东边铺子逛到西边，青罗裙、粉罩衫、花挽袖，磕着瓜子的老板娘脸都变成了样，她光看，不买。
数着指头记下不同款式，她一个人喜滋滋的走在林间小路上，绿映红衫，环佩叮当，我变，我再变，变变变……哎，到底穿哪身衣裳才好。她一心只顾着换衣裳，却不想身后跟了个捉妖的道士，那道士乃是北云山清岚派的弟子，视妖魔为世间万恶之物，千晴道行才区区五百年，使出全部妖术也打不过那道士，元气被耗得所剩无几，撑到最后已不抱任何还能活命的希望，只求……“道士大哥，求你让我……我我我死得好看点……”
“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那男子一袭玄衣，眉宇清俊，御剑于上空，衣袂当风，正欲掏出紫檀鼎将这只鸟妖收入鼎中炼化成灰，不料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气流如漩涡般尖啸袭来，只见云端之上，祥云之中，一位白衣少年轻轻一挥袖，山岚震碎，巨石被狂风卷起后急速杀向男子，玄衣男子冷哼一气，这等妖怪竟遇上高人相助！？
男子欲出厉剑与那高人打斗一番，却突然大惊失色，整个身子都已不受控制的被一湍急流般的气流卷入那狂风中，五官都被卷歪，男子睁大眼睛无比惊恐的凝望那云上神情淡漠的少年，最后再也看不见……
风卷残云之后，那空中的鸟儿早已筋疲力尽，跌落在不知名的山谷里，嗅得谷里百花绕鼻香，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那天啊，地啊，怎么都倒过来了。她心想是谁这么没礼貌，拎着姑娘家的腿倒挂着一路一路的颠，张嘴却毫无力气问，只见那如瀑般的银丝在眼前晃悠，阳光透过那银丝仿若透明的风，她伸手想抓一抓，可惜抓也抓不住，自顾自的就笑了。
后来抓她的少年说，生死未知，你傻笑什么呢。她说人都倒过来了，泪水当然流不出来。少年一咧嘴，什么人呀，你是鸟，笨笨的鸟！
那会小千晴还不知，在这位少年眼里，她不过是他捡来的一只鸟。山谷里熟睡的少年被那道士大嗓门吵醒后，极度不爽。他本打算直接把这鸟扔锅里炖了，未料这鸟待在锅里极不老实，头顶上还翘了两根呆毛，少年一手就揪住那呆毛，清朗的呀了一声，还是金色的呢。
谁谁谁！谁在揪我的羽毛！不许揪！小千晴被沉重的困意压得睁不开眼，头顶的痛意却始终提醒有个坏蛋要揪掉她那两根漂亮的羽毛。她生气又着急，不要再揪啦不要揪啦！她就靠这两根呆毛证明她是金丝雀！不然就是隔壁山上的黑乌鸦啦！
她可不想变成乌鸦，被同族的金丝雀们叫了一百年的小乌鸦、丑八怪、小黑黑，但她心里一直坚信她就是金丝雀，因为她有头顶上两根纯金的呆毛！
三百年间她总被同族的姐姐们欺负，她只敢躲在小角落里画圈圈，土地公公要保佑我快点学会变人形。那时她知道的唯一的神仙就是土地公公，还是莺儿告诉她，神仙里最好的就是土地公公了，不会欺负妖怪，还会指路呢。
如今她学会了变人形，可是呆毛不能不要啊。于是她用力拍动翅膀腾空飞起，溅得锅里水花四溅，唯独那会少年未设结界，他还来不及掩脸，那水已顺着他额头、鼻梁淌下，水珠子坠在他那小扇子似的睫毛上，扑朔扑朔。
妖……妖怪？那只被他仙气一挥挥到十里外的小鸟，竟然露出了人形。
他优哉游哉甩六界容颜八百条街的美颜，他上古神仙青帝神尊最疼的小儿子——青花未，一万年来未曾被谁泼水泼脸上，一万年来也未曾亲眼见到一只活着的妖怪。那些妖怪还未露出狰狞模样，就被他的六个哥哥灭得灰飞烟灭，连下一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接着六个哥哥都要争先恐后的抱住他，惊恐又担忧的问，小七小七！小七你没事吧！
有事也是被你们闷死的。花未费劲力气才扒开那堆好大只的哥哥们，他很想瞧瞧刚才那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却只看到连渣渣都不剩的‘妖怪’。
神族与妖族最初并没有如此深仇大恨，数万年前，天神统领六界那会，妖族的统领还和天神彼此往来，此后神明后代繁衍生息万年间，各神族间战乱纷争，到了这一世，只剩青帝、凤汐、元褚、北冥四位神尊各司四方。
东方神族青帝娶了仙尊的女儿为后，青帝代仙尊掌管仙界多年，偶有妖族扰乱仙界，但并无大患。然一万年前，元褚神尊的幺女救下一只妖狐，未料那妖狐堕入魔道，再掀战乱，天地浩劫，四神协力将妖魔铲除。可惜元褚神尊却在那场浩劫中归去，从此神族誓与妖族为敌。
原来世间妖怪乃是如此蠢样。少年垂着那头如瀑的银丝，不急不忙的踱着小步子看那头的小鸟无力挣扎，听她不停的碎碎念，谁敢揪掉我的金羽毛！
这一跤摔得有点惨，千晴好不容易爬起来，一心只顾拧干裙角，无意中抬头看到那头有人，看着看着就看傻了眼，一个人嘴巴干干的站在那，看天上云在飘，幽谷里有位少年踏花而来，白衣胜雪，银发妖娆，像从画轴里走出来的美人。
人间春日淡阳微，山谷里落英缤纷，少年身后纵有繁花如锦，月白衣袂迎风扬扬不染一丝尘埃，神色生动亦明媚，眸光清落于一花一木间，唇角微扬，若有似无的浅笑透着几分淡漠，却让人一直错不开目光……
待他走进了，走到她眼睛鼻子前，她舔一舔干涩的唇，“你长得真好看！”
少年睬都没睬她那句赞美，听了五千年耳根子都成茧了，他从上到下把她打量完，冷着那对好看的眼睛，轻哼一气，这妖怪生得可真蠢。
她左歪头又歪头，将他仔仔细细的瞧一遍，这位美少年比子陌哥哥，比族里所有姐姐，比她看过的世间最好看的都要好看，她瞧着瞧着就笑了。“我叫千晴，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
“你叫，不告诉你？”
花未立即翻了个大白眼，“蠢妖怪，我是神仙，你是妖怪。你遇到我要死的，告诉你也没用。”
无论后来如何挂念，少年的确没有记住这个眼睛老瞪得大大的小姑娘叫什么。他挂着一张冰冷又精致的脸，无聊的打哈欠，听到她突然激动的叫声，“神仙！？你真是神仙！？”
声音绕了幽谷好几圈都没停下来，少年拨了下耳廓，目光斜落在她那鼓起的包子脸，他那小扇子似的睫毛垂下来，闭上眼答了句，“昂……”
花未捅了天大的篓子，在他气炸的老爹面前也是这副口气，昂，怎么啦，多大的事啊……不就是在凤汐神尊的酒池里撒了泡尿，酒宴那天就他一个人没去而已啊。不就因为全家族只有他没喝尿就把他捻到凡间去，还五百年内不得回仙界，忒小气。
他那时以为青帝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还下了通天密令让他回不了九重天上青寒殿。六位哥哥都哄他，别担心，小七，哥哥们会去凡间看你。结果两百年过去了，一个哥哥也没来。不就是喝了他的尿，照样还没他长得好，真小心眼。
花未就这样待在花溪谷睡了两百年，醒来看见一只黑不溜秋的鸟，无聊的想那就煮了吃呗，却没想到是只妖怪。自他出生的那刻起，青帝便算出这孩子命谱里有一劫，这劫数甚至还与妖族有所牵系。此后那一万年，整个青寒殿都这么说，小七你在九重天上待一天是一天，哪天你不在了，谁也不会想你这个不省心的祸人精。
结果他被撵走的那天，连青寒殿外的神仙们都挤满了南天门，声声哭喊，小男神你倒是快回来啊。
小七殿下是所有人的小男神，可小男神闹起来会让人想哭，譬如总是无心的在你袖子里放一只眼珠子，可你一见他笑得没心没肺，九重天上的仙女们都说，看见小七笑了，就好像看到整个天空飘过一场花雨，纷纷扬扬一瞬芳华，美得让你心尖颤，恼也恼不了这美人。
被整个仙界都放在心窝里疼到大的青花未，快乐无忧一万年。即使被老爹无情的轰到凡间，他依然无忧无虑，一脸闲散的以手支头，挑高眉梢，揉了揉额角，还不赖，来凡间还不赖。他打消了再睡三百年的念头，伸出一根指头戳一戳她的包子脸，小妖怪，蠢极了的小妖怪。
她也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那对水中琉璃般的紫眸，“哇！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少年眼中波光一动，脸上忽然有了恼意，头扭到一边，光照过那侧颜，睫毛长长的卷起来。
“紫色的眼睛真美……”她也跟着歪头，盯住他那对紫眸一动不动，还认真的拨开额前的齐刘海，一点也不能挡住视线。
少年依旧是扭头，小鼻子精精致致的。
少女好奇的问，“为何是紫色？”
“你烦不烦呀……”他伸开五指啪一下按住她的脑袋，转过去一点，再看再看，再看我就吃掉你哦！
“那为何会是紫色？”她问了三百年为何族里只有她的羽毛最难看，为何只有她没有变成人形，为何她变成人形后也没人说她好看。她心里的疑问装满三百年，年年都在‘丑即是空，生而为美’的世间里寻无数件美衣裳。
“这般好看的眼睛，你为何不高兴？”她巴巴的羡慕还来不。
烦不烦，你烦不烦啊。花未点足轻轻一跃飞至梨花树上，双手枕着头半倚半坐，千晴忽而嗅到他月白长袖间游丝般的香气，比第一次在集市上鹦婆婆那买的胭脂还香。
她站在树下呆呆的看，看他半阖着眼睛，睫毛纤长的影子深深浅浅的，树影间的耀斑仿若花朵般一朵一朵，透明的盛开在他身旁，好像明媚，好像也刺眼。她没由的耷拉下脑袋，扶着腮帮子坐在树下，听他的声音蜿蜒如溪水涓流，流径清风与春花。
“天上最厉害的神仙，眼睛才是紫色的。”
“……真是最厉害的么？”
“你懂个鸟！”
“嗯，我就是鸟，懂鸟啊。”
“……”
花未翻去一个白眼，千晴继续追问到底，而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是青帝七子里最小的一位，他的哥哥们都是黑眸黑发，唯独他不一样。哥哥们乃是上神，而他还是个小元神，被大家叫做小七。可他不喜这名字，也从不提元神二字，只道‘本上神’。青帝和几个哥哥宠他，随他如何称呼，而仙界众仙家称之为‘小七殿下’。
被贬至凡间的小殿下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的看天上的云，天地万物入眼如烟，春风吹起，山谷里梨花吹迷了眼，他垂着双臂长脚晃悠躺在树稍间，漫天梨花如雪般盛开，一树一树的落。
树下的少女想拽一拽他垂落着的长袖，那是玉曲上殿的仙女姐姐们每天去采摘天上最纯净的云朵，抽丝织绣裁剪才完成的衣裳，轻如幽风，拽也拽不住。
她拽了半天，拽得满头是汗，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这才想起三天三夜未进食。她问他饿不饿，他告诉她，神仙不会饿。
“那神仙不吃东西吗？”
“你懂个鸟！”
“懂鸟懂鸟，我真的懂鸟。”
“……”
少年一时无言，垂着纤长的睫毛，懒得搭理她，合上眼准备睡去却不想听到那扰人的声音，叽咕叽咕的，烦不烦啊，还让不让本上神睡觉啦？他往下一瞧，正巧她抬头也在看他，少女纯净的目光宛若清湖，覆着早春的薄阳，他在那湖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睫毛微颤颤的眨了眨。
倏地长袖一挥，梨树上一下子结满梨子，再一挥，梨子砸得她在树下满地跳脚，够啦够啦，神仙大人，真的够吃啦。
“等等，你叫我什么？”
“神仙大人。”
少年噗嗤一下就笑了，三月花风吹得银发飘，青草又微微，那对紫眸里映着漫山的梨树梨花，绿白相间中藏匿了一只小鸟。
玲珑少年画意般入眼，绿裙衫的少女眯起双眸，咬一口梨子道，真好吃。少年随意摘了个梨，半信半疑的咬了半口不到，却乱没形象的嗷嗷叫，酸死了，凡间的梨子难吃死了。
他酸得在地上打滚，她在树下咯咯的笑。
他是她五百年来遇到的第一个神仙，她是他一万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妖怪，她饿了三天三夜，满眼都是小星星，他两百年不吃不喝，醒来眼睛精得跟鬼似的。
有些距离她不知，就像很多道理她还不明了，她只知这年她遇到了一个世间最好看的神仙，他坐在云上晃悠两条长腿，日光倾斜如瀑银丝，恣意明媚饶是春风醉十里的白衣少年，张扬洒脱，一如游云亦如风。
多少万年后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那个性子，叫万千女人爱恨不能又顾不得一眼便爱上的妖孽，有着世间最精美绝伦的脸孔，唯独他不爱人，天下何人也看不透那对迷烟般的双眸到底在看这世间，还是从未看一眼……
这年他走在百花丛里像个小大人似的把手放在背后，她跟在后面颠颠的跑，绿萝裙里兜满大梨子，她说她要把梨子带给莺儿姐姐吃，还有族里的长老爷爷，子陌哥哥。
和风在头顶吹着头发，枝桠摇曳日光画了一地灰叶子，少年忽而回头，眼瞳清澈的看着她，“你明日还会来吗，大笨鸟？”
“你明日还在这啊？”她双手兜着梨子，脸上满是天真神色，“神仙不是住在天上吗？”
他把手一下子搭在脑后，眼角宛若狐狸般狡黠而漂亮。“你懂个鸟？”
她挠着耳朵好好想一想，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拖长尾音……
“啊……你是土地公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