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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隐情 ...

  •   我沉默着点点头听她下文。
      “我父亲并不是什么商贾,他原本是福建路提举常平司的师爷。这衙门上下营私舞弊挪用河工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河堤修的更是偷工减料不堪一击,今年春汛时就有几百里河堤被冲毁。我父亲说这是伤阴德的事情,于是辞了差事带我隐姓埋名躲到衢州,在那里置了田地,只说是多年行商返乡。为求自保,他临走前偷偷誊录了一本河道衙门的账簿。”

      我不由联想起那一夜在东湖碰到的陆游,他好像提到说他的朋友被罢官也与河道衙门有关。想来顾蓁娘所讲应该不是虚言,于是问顾蓁娘道:“他们为了要回账簿,所以才诬陷你父亲入狱?”
      顾蓁娘点点头,抹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泪水接着说道:“后来靖大人去慧芳楼找我,鸨儿狮子大张口,说要给我赎身,至少得五千两银子。靖大人寻着机会支走了鸨儿,跟我说:‘顾姑娘,说实话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赎你。不过我有个主意,不用花一分一毫就能让你脱籍。’”

      “靖大人他说,我是因为父亲的事情才被判入贱籍,只要我父亲能沉冤得雪,我自然也就跟着脱出贱籍了。他说让我看在夫人你的面子上一定要相信他,把实话都告诉他。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于是就把账簿的事情告诉了靖大人。”
      “不想这一说,靖大人仿佛更苦恼起来。他紧皱着眉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叹息说他不是言官,没有风闻言事的权利。我告诉他说我知道那账簿藏在哪里,如果我爹在狱中没有招供的话,我能带他去把账簿取来。靖大人又犹豫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帮我爹平反,还笑着说什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蓁娘倒是头一回听官老爷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顾蓁娘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脸上顿时明艳动人。

      “伯阳他这次出行就是为了去取账簿?”我声音不由柔和了许多,看着顾蓁娘问道。
      顾蓁娘点了点头。
      “可是,这一切和他在你那里连宿数日又有什么关系?”
      顾蓁娘垂下眼帘,羞赧中有一丝黯然闪过,她低着头挽起了袖管,轻声道:“靖大人那样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顾蓁娘雪白圆润的皓腕上,有一点灼目的朱红,仿佛是雪地里的一滴血。

      我顿时两颊热辣辣地烧起来,仿佛先前那两掌掴在自己脸上。那一点守宫砂的红色让我的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好,无颜再抬头看顾蓁娘被我掴得红肿的面颊。然而羞赧惭愧之外却翻出一丝一丝的欢喜,一切愁肠暂时都被搁在脑后,此刻唯一一点想法就只剩下,原来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低了头讪讪地给她道歉:“蓁娘,对不起。”可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浮起舒心的笑意。
      “不敢,夫人和靖大人的大恩大德蓁娘无以为报,这两个耳光算的了什么。”顾蓁娘眼圈儿一红,泫然欲泣。

      “不知伯阳这次受伤是为了什么?”我望向顾蓁娘问道。
      “听说是罪犯越狱,靖大人不幸被抓作了人质。”
      “罪犯越狱?难道除了你父亲还有别的罪犯被带进京城?”
      顾蓁娘点了点头,轻声道:“靖大人说,事情总要做的越隐蔽越好,因此提我爹到刑部对外也只是打着审理衢州匪患的幌子,只字未提账本的事情。同时在别处也一道儿提审了几个罪犯进京,总之是希望不会打草惊蛇。”

      我惦记着靖方旭的病情,于是和顾蓁娘回到里屋。阿绚早已喂完了药,只坐在床前的绣凳上打着瞌睡。
      “阿绚,”我轻声唤醒她,“去叫人收拾了房间让蓁娘用饭安寝。”阿绚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又狠狠瞪了顾蓁娘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往外走。我知道她还在替我生顾蓁娘的气,这些只好以后慢慢讲给她听。

      书裕跟着阿绚和顾蓁娘退了出去。我缓缓在靖方旭身边坐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中指的指节上多年写字留下一层薄茧,手上的温度已不象之前那么冰冷,脉搏也跳动得有力许多。应该会熬过去的,一定会熬过去的。我不断劝慰自己。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棂呜呜作响。屋里的炭火烧的通红,时而噼啪一声,溅出一朵火花。灯盏中灯油将尽,我起身将那灯芯向外挑出些儿,又添了一勺油进去。那一点豆大的一点晕黄忽的先是突然变大,然后又暗下去。烛火飘摇,照得靖方旭脸上时明时暗,沿着他面部挺拔的轮廓,投下一片高高低低的阴影。我伸出手沿着他的额头鼻梁轻轻摩挲,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恬然宁静如同安睡的婴孩。
      周围还是一片无边的静寂,仿佛时间要永远停在这一刻。看着眼前的靖方旭,我突然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他躺在这里与死神性命相搏,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只能等待……

      “郡主,您也吃点东西吧?”阿绚安顿好顾蓁娘又返回来,手里端了一碗粥递到我面前,“这还是今早晨官家赐的粥呢,您好歹稍喝一口。”
      我摇了摇头,眼睛紧盯着靖方旭不肯移开。
      “姑爷这样子,不是一天半天能好起来的。您不好好保重,怎么照顾姑爷?”
      我愣了下,转头接过阿绚手里的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是强压着心中的哀痛一口一口硬灌下去。阿绚说的没错,若是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去照顾伯阳?
      到后半夜倦极了,我就坐在脚踏上倚着床边昏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浑身仿佛僵成一团,没有一处不酸痛。先摸了摸靖方旭的脉搏,提心吊胆了一夜,此刻总算放下心来,他终于熬过来了。我硬撑着站起身来,床边的火炭盆已经余下一团灰烬,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白的炭灰中若隐若现。灯火已然熄灭,空余下一缕一缕的青烟向上飞散。厚实雪白的窗纸透出外边的亮光,被朝阳镀上一层淡金。
      阿绚也醒了过来,起身出去端了水让我洗漱。
      我接过手巾,在热水里浸透绞干,轻轻擦拭靖方旭的脸。他仍沉沉睡着,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晨光照在上边,仿若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温润透明。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愈发显得鼻梁笔直高挺。瘦削的下巴上微微生出胡渣,如同古玉上青色的沁痕。

      书裕早煎好了药送过来。闻到那刺鼻的药味,我心中一阵刺痛。不忍心喂他这么苦的东西,我闪开身子把药递给阿绚。
      他皱着眉咽了几口,喉咙间嗬嗬响了两声,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心中大喜,扑倒在他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朦胧的双眼,连声道:“伯阳,伯阳!”同时头也不回地吩咐阿绚和书裕:“快!把张太医再请过来,就说相公醒了!”

      靖方旭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如同两汪水一样温柔地看着我,微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有些着急,蹙着眉,嘴唇翕动。我忙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都知道,你什么都别说了。”他疑惑着点了点头。我慢慢喂他喝完药,拿手绢轻轻擦拭他的嘴角,他略一侧头,吻上我的手指,脸色虽然雪白,斜飞入鬓的眉眼却含笑瞅着我,像是偷吃到蜜糖的孩子。
      我眼眶湿润,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于是轻轻摩挲几下他的面颊,然后俯下身去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他趁机伸出柔软的舌头在我唇上轻划一圈,让我的脊背上一阵电流窜过。我猛然直起身来,心咚咚跳个不停,脸颊上像要着了火。他却躺在那里,怡然自得地笑,顽皮而无赖。

      仿佛一个世纪不曾见到他的笑脸,我痴痴看着他,眼泪汹涌而出。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又要说什么,我忙擦干了眼泪,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伯阳你要说什么?”
      他握紧我的手,终于慢慢可以发出声来,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一阵怔忡,原来我那天早上的低语他已然听到。我脸颊绯红,别开脸轻声道,“伯阳你取笑我?”
      手上力道传来,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敛了笑容欲言又止。

      这时阿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郡主,张太医来了。”说话间,就见阿绚打起帘子,张太医踱步进来,后边跟了个小徒背着药箱。
      他坐在凳子上,三指伸出分别搭在寸关尺脉上,凝神细探片刻,起身笑道:“恭喜殿下,靖大人性命无忧矣。只需依着昨天的药方再吃几日,静等靖大人慢慢复原即可。”
      我忙连声道谢。张太医带来的小徒弟已经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瓶瓶罐罐和许多纱布条,想来是要帮靖方旭再清理伤口。我帮他把靖方旭身上的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里衣。白色的纱布绕着胸围裹成厚厚数层,右边胸膛出隐隐有血色透出来。那小徒弟拿着剪刀轻柔地剪开纱布,露出皮肤上两寸长的一道狰狞的口子。表皮翻开仿若鱼口,露出里边鲜红色的肌肉。当时涌出的血液混着止血粉已经在伤口附近凝固成暗红色的痂块。我紧咬着下唇,别开脸去。

      “娘子……”靖方旭轻声喊我。
      “哎。”我忙看向他,只见他痛得直抽冷气,脸上却仍尽力挤出笑容,“你昨天熬腊八粥了没?去热一碗来,我想喝。”
      我点点头,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见到血腥,于是冲他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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