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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腊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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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楼更残,夏与暖已是沉沉入睡。
在宫里伺候夏与暖的宫女阿满见我和阿绚在,就退到了外间去睡。阿绚只留了一盏灯,把屋子里的一张睡榻收拾出来,铺好被褥,轻声道:“郡主也快安寝吧。”
摸一把夏与暖的额头,虽然还是有些烫,却已经比白天时凉了许多。我点点头起身到睡榻边坐下。
“这屋里没床了,你睡哪里?”
“这么大的空地呢,我打个地铺就是了。郡主您先睡,过些日子就是腊八了,我睡前先夹几个备着到时候熬腊八粥。”
“我还不困,也给我个夹子。”
阿绚于是搬了张小桌放在睡榻上,我们两个拥着被子相对而坐,在小桌边夹核桃。
“郡主要在这里待多久?”她低着头,手中核桃夹子发出噼啪的轻响。
“不知道,总得等暖暖好了再说。”
耳旁竟然传来阿绚的一声叹息。她抬过脸来看着我,眼神闪烁地轻声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我轻笑一声取笑她:“你一向快人快语的,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个调调了?”
她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核桃夹子,重重叹了口气。
“那个,姑爷他,今天把顾蓁娘接到家里了。”
早晨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道:“我今早晨就看到了。以前又不是没把花娘接到家里来过,你难道忘记那个窈姬了?管他呢。”
“可是,”阿绚看我一脸的平淡愈发着急起来,“今晚上顾蓁娘没走,住在咱们家了。姑爷还让人专门给她收拾了一间房子,那个顾蓁娘的丫环,搬进去好多行李。”
我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攥着核桃夹子的手却不由一个用力,喀喳一声,不但核桃皮破开,里面的核仁亦在我手下粉身碎骨。我抿抿嘴唇回过神来,拣拣几块大一些的扔进小篮子里。
“他给顾蓁娘赎身了?”
阿绚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没有?我懒得去探究这其中的含义。
这答案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您这样一直跟姑爷闹别扭是不行的。伤了彼此的感情不说,叫人家因此趁虚而入,奴婢都替您不甘心。”
我回过神来,“你之前不是还说男人都三妻四妾,靖方旭算是好的吗?”
阿绚干脆放下了核桃夹,伶伶俐俐地只穿件单衣就下地去,到了灯台前,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去挑灯芯。灯火随之蓦然一亮,阿绚忙搓着手钻回被子里,一副要彻夜长谈的模样。
“就是因为姑爷还算是好的啊,所以姑娘更不能把他往人家身边推。等姑爷要是也跟那些人似的三妻四妾,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冷笑一声:“不用我推他就自动往人家身边走了。”
“姑娘,姑爷他要走,您就不能拉住他吗?”
阿绚倒仿佛比我还着急。
“别说了,他爱找谁找谁去,我才不稀罕。”
我躺下,用被子蒙了头。
阿绚仿佛叹息了一声,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阿绚在我身侧躺下。
窗外北风凄厉,呜呜作响,仿佛是千古以来怨女的垂泣——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冬日早至,秋扇见捐也是自然的吧?
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觉却睡的也极不安稳,仿佛梦到靖方旭和顾蓁娘卿卿我我,正伤心的时候,赵瑗向我走了过来,然而尚未走到我身前,一个蒙面刺客手执匕首从后面赶上他。那蒙面人左手捂住赵瑗的嘴,右手扬起,一道银光闪过。赵瑗的脖子被割了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顿时喷涌出来,象高压水枪一样夸张地喷了我一脸。我满脸是血,不由吓得呜呜大哭,然而靖方旭好像根本看不到,只是执着顾蓁娘的手笑嘻嘻地跟她说——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第二天夏与暖虽然还是发烧,精神却好了许多。
看着她喝完药,我坐在她身边,正寻思着给她讲个什么故事哄哄她。
“姐……”夏与暖抬眼看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眨两下,仿佛有话难以启齿。
“怎么了?”我笑着看她,心里有些发虚。
“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对食’?”
我舒了口气,给她解释:“‘对食’就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做假夫妻。”
“那做‘对食’有什么不好呢?”夏与暖仿佛不能理解,垮下一张笑脸自言自语道,“绛梅干吗那么不愿意跟小郑子做‘对食’?她不愿意做其实可以跟我说呀,虽然说当时贤妃娘娘在场,可我们又不会逼着她答应。她为什么要那么恨我?”
我心中自责,又无法解释给她听,只能打起精神劝慰她:“没什么,绛梅不是恨你。你别往心里去。”
夏与暖点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笑道,“反正我掉进湖里也没出什么事,姐姐就别责罚绛梅了。等你出宫的时候跟她说一声,我不逼着她跟小郑子做什么假夫妻了。她愿意的话,还是进宫来跟着我。”
我明明记得韦太后说夏与暖病情加重是因为听到绛梅已死的消息。如今看来,竟是因为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太大,反而选择性失忆了?我默默点头,不忍也不敢再次告诉她绛梅已死。唉,这家子人是不是基因有问题?姐姐失忆,妹妹也失忆……(胡子很无奈:你ms搞错了吧,你那不是失忆,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夏与谖了啊?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啊?夏与谖理直气壮:ms你就没给我起原来的名字吧,我怎么知道原来叫什么?你倒说我原来叫什么啊?)
过了十几日,夏与暖的身体总算康复。
眼看着进了腊月。腊月初七这天,刚好是个晴天。一轮红日从砖红色宫墙后升起,将皇宫处处镀上一层淡金,檐角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道霞光,愈发显出天空是一片明净清澈的蓝。但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固然是晴天,那点微弱的阳光却杯水车薪,完全不足以驱走冬日的严寒。
我披着厚重的皮裘和阿绚站在滴水檐下,看着几个宫女出出进进。
“郡主,今天都初七了。”阿绚小声地抱怨道,“夏姑娘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您还要在宫里待多久哪?”
我叹口气,无奈地笑笑:“的确,好像没什么理由再赖在这里了。”
听到我口气松动,阿绚就接着劝道:“明天就是腊八节啦,家家户户都要熬腊八粥,咱们也该准备回家熬些粥了不是?咱们多熬一些,除了自己喝,还可以散发给穷人,也是功德一件。”
“这样……”听到阿绚这样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穷途末路寄居报恩寺的夏家姐妹,于是点头同意。
夏与暖领着我挨个向韦太后、吴皇后、潘贤妃等人辞行,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傍晚。刚出了坤宁宫的宫门,迎头遇上放学回来的赵璩。
赵璩看到拿着包袱的阿绚,忙快步赶上来笑道:“谖姐要回家去了?”
“嗯,眼看着腊八节到了,回家熬些腊八粥接济穷人。”我笑道,“也不能总赖在宫里不走。”
赵璩转头吩咐了身后的小太监几句,只见小太监应声去了。
“我和暖暖一起送送谖姐。”赵璩放缓步子,与我们并肩同行。我们一行四人沿着城墙根儿往宫门走去。
“璩哥哥,你这两天可看到我姐夫了?”夏与暖开口笑道,“我害的姐姐这么多天回不了家,不知道他生我的气没有?”
听与暖提及靖方旭,我心中不由一痛。在宫里待了这近二十天,我知道皇宫内苑外官不能进来,所以他不来探望也就罢了,只是,怎么可以连封书信都没有。难道,他真的被顾蓁娘迷住了么?
“伯阳兄哪里会计较这种事情?”赵璩笑笑道,“你真会多想。”
赵璩和夏与暖送我们到宫门口,先前赵璩吩咐的那个小太监早在门前赶了辆车相候。
我谢过赵璩,和阿绚上了车。
从宫中回到靖府,红芹和绿萼忙迎出门来。
“那个人走了吧?”阿绚问她们道。
她们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道:“走了。”
阿绚很高兴,冲我笑道:“我就知道她不过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
我点点头,尽力保持面无表情地吩咐阿绚:“准备好米,咱们熬腊八粥去。”
我带着阿绚等几个丫环亲自挑选了上好的白糯米,又加了松子、核桃仁、红小豆、花生、莲子、百合等等配料,足足满满一桶,分作两桶添了水泡起来。
细长的米粒在水中显得愈发晶莹润白,配上洒在上边的红小豆等配料,仿佛细软的沙滩上铺了彩色的鹅卵石。
趁着泡米的时间,我们主仆四人吃了饭。吃完晚饭,阿绚几个人拿了针线活在灯下做,我只好随便拿本书看。夜色已深,靖方旭却始终没有出现,我没有问,阿绚没有问,红芹、绿萼也一直专注地做着手中的针线。她们仿佛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我也心照不宣地配合她们粉饰太平。
一直等到敲过了三更,这才去厨房生起两炉灶火,架上了大锅开始细火慢煮。
渐渐的,水开始沸腾,从锅底腾起咕嘟咕嘟的水泡,不断将聚在一起的米粒重新冲散开。热气从锅面氤氲开来,那咕嘟的水泡声和灶膛里透出的红色火光终于带出些节日的喜庆。红芹时而用长柄大勺搅动,防止有米粒沾了锅底。我有些犯困,于是站起身披上风兜,想到庭院里走走好驱散睡意。
阿绚忙执了盏灯笼跟出门来。
我向她伸手。阿绚愣了下,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将灯笼递到我手上。我于是独自提着灯笼沿回廊缓步向前。夜色深沉,那灯笼笼着橘黄色的光在衣袂间流动,照亮脚下的青砖以及随着步伐掀动的裙脚。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砖,拼接无缝,平整如同明镜。我默默地数着脚下踏过的方砖,一、二、三……靖方旭,若是我数到九十九你还不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其实那回廊迤逦,直到听松园门前,哪里有九十九块青砖?我岂不知道九九乃重阳之数,非皇家庭院谁敢簪越?蓦然为自己的无力而心寒……
这么想着,早已忘了数到多少,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听松园前。转身望天,碧紫深黑的天幕,璀璨的星宿三两成群,欹枝疏影上斜斜挂着一弯新月,洒下清冷的月华惨淡如水,漫过屋角残枝,照出一院寒凉。
“郡主,外边冷,还是回屋去吧。”
阿绚终究还是不放心,找了过来。
经她一说,我这才觉得胸前背心已经是透心凉,手脚更是早已冻僵了。于是将灯笼递给阿绚,扶着她走回厨房。
推开厨房的门,腊八粥的香气挟着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我使劲吸了一口笑道:“好香啊!”
红芹捧了杯热茶递给我。我也不管它烫不烫嘴,咕咚咕咚几口喝下,顿时一股暖意顺着食管流下散入五脏六腑,冻僵的手脚这才慢慢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