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得谖草》翡翠胡子

10、子衿

　　沿水路行了三日，船终于进了建州地界。这边果然灾情严重，河两岸的房舍稻田都已淹没在洪水中，河堤上间或能见到三五成群的逃荒的灾民。看着这些，靖方旭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我只能站在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船在建州城外的渡口靠岸，家中跟来的随从仆役早已赶着马车在那里等我们。
　　我带着丫鬟仆从到当地官员为我们准备的驿馆住下，靖方旭则直接从渡口去建州下属各县巡视灾情去了。

　　在驿馆安顿好，绛梅端水进来为我擦脸。看着我手脚上尚未痊愈的伤，她内疚道：“姑娘，都是奴婢没用，胆子小，害的您为了救我受伤。”
　　“没什么，”我笑笑，“又不是为了救你烧伤的。”
　　“可是当时大夫说您主要是右脚扭伤，都是为了救我您才扭到脚的。”绛梅呜呜哭了起来。
　　“阿绚怎么样？她的烧伤好了吗？”不知该怎么劝她，我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已经没什么事了。”绛梅道，“姑娘，您和姑爷这一路从水上过来，绛梅连好好伺候您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与靖方旭独处的三日，我不由莞尔，“没关系的，伯阳照顾的我很好。”

　　“对了，奴婢听阿绚说，郡王殿下今年冬天就要娶亲了。”绛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嗯，是呀。我们离家之前就听伯阳说过了。”我随口应道，“是那个郭什么什么家的女儿。”
　　“郭直卿家的女儿。”绛梅倒很清楚，顿了顿，她问道，“所以，姑娘才跟着姑爷出来的吗？”
　　“嗯？”听着绛梅没头没脑的问题，我不解地看向她，“这跟我出来玩有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奴婢只是瞎说的。”

　　这时，阿绚从外面跑了进来。我不由笑她道：“怎么，有疯狗在后面撵你不成？跑得这么快？”
　　“不是，”阿绚进来后找了干帕子擦她的头发和衣服，“又下起雨来了，下得真大！”
　　不等阿绚说完，窗外已传来哗哗的雨声。
　　“奴婢去厨房看看。”绛梅向我行了一礼后退出屋去。

　　望向那密集的雨帘，我不由喃喃道：“伯阳去巡查灾情，也不知带伞了没有。”
　　突然听到阿绚噗哧一笑，转头正碰上她促狭的目光，我脸上一红，恼她道：“你笑什么？”
　　“嘿，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词而已。”她忍住笑解释道，“姑爷堂堂朝廷钦差，那些跟着他的人岂能让他淋了雨，姑娘平日里聪明的很，可见关心则乱一词是真个儿不错的。”

　　我岂听不出阿绚话里打趣我的弦外之音，但不知为何，听到她这样说，心里竟一点也不恼，反而高兴的很。雨越来越大，喀啦啦的响雷打在耳边，仿佛是那个漆黑的夜，靖方旭带着紧张的神情，用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拥住我，坚定如风雨不动的磐石。
　　“伯阳……”我在心里轻声唤他的名字，心头涌出一种莫名的安定。

　　雨已经停了数日，算起来靖方旭离开已近一月，却仅是派小厮书裕回来过一次，说是公务繁忙的很，常常是直接从这个县奔赴下一个县，没时间回驿馆来住。等书裕第二次回来送信，已经进了秋天，这次靖方旭派他来是要接我们去福州的。
　　“他怎么已经到福州了？”我愕然地问道。
　　“前些日子因为闽江大水，行船往福州去很危险，驿道又泥泞，马车根本走不快。少夫人您又脚伤未痊愈，少爷就没带您一起走。少爷说，趁这几日天晴开了，水也退了，让我和老李回来接少夫人乘船去福州与少爷会合。”

　　“伯阳他在那边的事情可处理完了？”我问道。
　　“还没，少爷尚在古田县，处理完公务就从那里直接去福州找您。”
　　“他为何不直接从古田回建州来？还得让我到福州去找他？”我有些恼，讨厌这种被人安排摆布的感觉。
　　“少爷没说。”书裕讷言，仿佛看出我的恼怒，说话声音不由小了许多，目光也小心翼翼起来。
　　我想了想，脸色温和了一些，对书裕道，“你和老李先休息一晚，我让阿绚她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出发。”
　　“是。”书裕似是暗暗舒了口气，应声退下。

　　“姑娘真的去福州找姑爷？”绛梅等书裕离开后问我，“可您是堂堂郡王义妹，姑爷既然已办完事，那就应该来建州接您一起回去。何必还要姑娘长途奔波地过去找他？反正咱们肯定是原路返回，姑娘这样跑去福州再往回走，岂不是白走了许多冤枉路？”
　　我默默不语，绛梅所说的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但是，靖方旭都已派人来接了，我还是识相点的好，难不成还非要赖在这里非得等他回来迁就我？和他的关系好容易才有些缓和，何必为了这种事情闹别扭？毕竟还要靠他才能得到画像。只是，有了画像一定能回去吗？这样想来想去，心中不由更是苦恼起来。

　　沿闽江顺流而下，不到三天就已经到了福州。当地官员派了人在渡口接我们，但一直到马车驶进驿馆，还是不见靖方旭的人影。
　　“少爷昨天就从古田回来了，本要亲自等候少夫人您来的，不过长溪县灾民闹事，就又赶去长溪了，说是最迟晚上一定能回来。”跟我们出来的另外一个小厮书宏向我禀报。
　　“灾民闹事？那伯阳去岂不是很危险？”我忘了生气，担心地问。
　　“听说刺史大人本来要派三百兵丁护送，但被少爷拒绝了。”
　　“你先下去吧。”我无奈地心道，这个靖方旭，怎么这么傻？灾民闹事，让当地官员处理就好，你一个钦差去凑什么热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的……我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把一切安顿好，又让丫鬟帮我烧水洗了澡，我坐在窗边披着头发一边等头发干，一边等靖方旭回来。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头发已经干透，窗外也已是云霞满天，酽酽的红，仿佛少女桃花一般的面孔。夕阳已半沉入远山，落日余晖给伟岸的山形镶上一层金色的边，又从十字窗棂透进屋来，投在洁白的墙壁上，也投在我鹅黄色的裙裾上。我略提起裙裾，脚腕上的伤已经痊愈，昔日的绷带早已经拆掉，换作两条朱红色的丝带系在脚腕上，打成蝴蝶结的式样权作绑腿。裙裾长可曳地，这丝带藏在裙里，倒也一直没有人看到。沉吟了下，我伸手将丝带解了下来，收到袖中。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里最安全。然而呆坐着无聊，又忍不住从袖中拿出丝带在手上纠缠。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窗外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我心中一震，转头，正冲上靖方旭的笑脸。一月不见，他被晒黑了许多，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愈发的清瘦，只有一双眼瞳仍如水仙花盆里汪着的黑石子，炯炯的，含着微微的笑意。

　　要知道诗经我也不是没念过的，我本应该像无数穿越女主那般悠然地、淡淡地吟出下一段。然而，我只是呆站着，看着靖方旭近在眼前，只知道心里很欢喜，欢喜地忍不住要笑容满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娘子一路辛苦了。”靖方旭道。
　　“没、没什么。”我垂下头，不敢再正视靖方旭的眼睛，“事情都解决了？不带些兵丁同去，万一真闹起来你岂不是要吃亏？”
　　“用不着，百姓不过是饿极了想讨口饭吃。遇上这样的天灾，他们生活太不易了。”靖方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连辖内的百姓都吃不饱饭，还说什么收复故土？汉武的罪己诏难道不是前车之鉴？”
　　我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刚好看到阿绚从窗外的游廊走过，就闭了嘴。

　　“呀，少爷回来了！”阿绚停下脚步，看着我们好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隔着窗子说话？”
　　“要你管？”我轻啐她道。
　　“我才懒得管，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阿绚冲我扮个鬼脸，沿游廊往厨房那边走去。

　　靖方旭笑笑走进屋里。我这才看见他朱红色官袍的下摆以及皂色靴子上沾满了黄泥，不由讶然道：“哟，你这衣服怎么像是刚种田回来？”
　　“乡下道路泥泞，我有什么办法？”他叹口气，“这是昨天从古田回来后刚换的干净衣服，可惜去了趟长溪就变成这般模样。”
　　我忙找了件干净袍子让他换下，又换了家常的鞋子，让小厮把他的靴子拎出去刷干净。

　　靖方旭换好衣服凑到我的面前，撩起一缕我的头发道：“大白天的，散着头发做什么？”
　　“散着头发也不行？”我冲他撇撇嘴笑道，“这可叫披肩发。”
　　“散着头发，这个可要往哪里簪？”他手上变出一支步摇，冲着我晃晃道，“枉费我特意找了温州最好的工匠给你修补好。”

　　我忙上前去看，竟然就是那支金凤吐珠步摇！靖方旭竟然把它带到温州，还找人修好了！
　　“伯阳，你……”我喃喃的说不出话来。
　　“本待在临安的时候找人修，又怕别人口舌传入大内，幸好温州盛产金银，做首饰的工匠手艺也是极好的，看修补得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靖方旭说完后微微一笑，左手挽起我的长发，在我脑后灵活地转动几下，就盘成了发髻，拿着步摇的右手抬起来，刚好用步摇别住发髻。
　　这一刻，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照亮我酡红的面颊和发髻上微微晃动的步摇。我轻轻将臂膀环上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前。他新换的月白色府绸袍子干净熨帖，微微带些瑞脑的香气，叫人不由沉醉。

　　直到离开福州那天才知道，原来靖方旭叫我来福州与他会合，是为了坐海船回临安。
　　我在现代的时候也曾多次到过海边，但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海。莹白细软的沙子铺就的海岸线蜿蜒伸向远方，浅海处的海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略带些淡绿的色彩，仔细看能看到鱼儿在水中穿梭。海浪一波一波推上岸边，在岩石上碎成白色的花。我们乘坐的三桅船扬起白色风帆，在海鸟的吟唱声中驶出福州港。

　　我站在船头，碧蓝的苍穹一丝云彩也不见，秋日的天空果然格外高远，于无穷尽处与海水相连，任视线向前看再向前看，却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咸湿的海风迎面吹过来，仿佛有水汽拍打在脸上，凉凉的，说不出的惬意。
　　“原本是打算回建州找你的，不过刚巧市舶司的魏大人说有艘船要去临安，我想娘子你大约从来没见过海，就自作主张把你叫到福州来。”靖方旭站在我身边，淡淡地笑。

　　我愕然，这才真正明白他叫我来福州的用意。他不是不肯迁就回建州找我，而竟是为了让我来这里看海坐海船！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古代女子，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暖流涌动。我该好好谢谢他的，可是，我望着他俊逸的侧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转过脸，望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大声赞叹：“景色真是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