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寤生】 ...

  •   (取材自《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他打从生下来就不是一个讨喜的孩子。
      他的出生令母后痛苦不堪,几欲死去。武姜在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每时每刻想到的只是生育时的痛苦,所以给他取名叫寤生,并且,深深地厌恶着他。
      他的父王是一国之君,拥有无上的权利。他的母后本是邻国的公主,两国联姻,带来无数的财富与权势。而他,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处境最为难堪的王子。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会令周围人如此不适,他几乎是诚惶诚恐地长大。忧郁,成了他的代名词。
      寤生从来没有感觉到身为王子的快乐。在于他,整个童年全是不堪的回忆。与他一起读书玩耍的小伙伴,同样是出身高贵满带金银的贵族子弟们,却比他拥有更多的自信与优越感。他总是蜷缩于一旁,冷眼旁观着伙伴们无邪天真的笑闹,并且,深深地不屑,不知何时他竟学会了母亲式的淡淡撇嘴,内心实为寂寞冷然。
      在伙伴们嬉笑吵闹的时候,他,发现了读书的魅力。
      皇宫内的书苑中,几乎所有的藏书他都读遍了。直到某一天,书苑的先生对他说,“太子殿下,您不必再来了,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殿下的了。”
      寤生听完,往两颊深处深深地抠着笑容,眉眼飞扬,带了过早的成熟,潇洒得好看。
      他从读书中已经悟得一个真理,好好琢磨着它,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来应付这风云变幻的宫廷争斗了。
      寤生没有父爱,也不认得母爱,他是在奶娘胭脂的陪伴下长大的。每个晚上,他遣退了所有多余的宫女与内侍,只愿意与温柔沉静的胭脂,轻声说说话。
      胭脂说:“寤生,你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子,以后你还要继承王位,成为一国之君。我,相信我的寤生会是这世上最英明的国君,统治最强盛的国家。到时,即使奶娘已经满头白发,再没有力气迈出这宫殿一步,也会打心眼儿里为你深深地高兴。”
      胭脂讲完这段话后,明媚的大眼里总是泪光闪烁,在烛光的照耀下,她整个人都被一种朦胧的慈爱之光笼罩着,似真似幻,寤生看得有点痴了。
      他更困惑,这么正高兴地说话,她为何要哭呢?看着如此前途无量的小王子时,她为何隐隐哀戚呢?
      寤生想,胭脂是难得的聪慧灵秀的女子,她一定预见到了那个可怕……可怕又凄惶的未来。
      后来,看到胭脂那个赔了一生的结果,寤生含泪又进一步感悟到他从小深藏心头的那丛信念。
      只是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说,一来他年岁小,大多人是不会相信他的,二来,他也要开始学着在心里藏点什么了。

      没有多久,寤生的弟弟段出生了,寤生的周围开始堆挤起越来越明显的纷繁言语与复杂心计。寤生想,还是要放慢脚步的,那个信念,还是要多加琢磨,以后再来验证!
      弟弟段的到来,使举国欢腾,整个皇宫洋溢了吉祥喜庆的气氛。
      寤生多次看着母亲与父亲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携带着段在御花园中畅快游玩。常常是段走在中间,左手牵着国王,右手牵着皇后,父母所有的宠爱呵护全为他一人而发。小小年纪的段已是长得清美俊秀,融合了母后的秀丽与父亲的英武,更重要的是——
      寤生躲在树后,两只细眯小眼往外滋逼出沉沉的阴郁与寒凄的冰冷,那是杂揉着极端悚心味道的目光,那里面有着他这个年岁决不应看到的深沉与复杂。
      更重要的是——
      弟弟段的脸上拥有寤生从未展现过的自信。
      “你,在这儿做什么?”段在树后找到了他。
      寤生缩回原本向外探出的身子,目光所及之处已没有国王与皇后的影子,在一大团锦扇画屏的围拥中,他们已经绕到很远处继续赏玩了。不知,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段,怎会溜出那群大人深切呵护的目光,跑来这里,并且……
      寤生转过身子,站立好,挺直了背,却只和小他五岁的段一般高,该死的,只和他一般高。寤生看到了段饶有兴味的眼光,哦?他,对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兴趣?繁华风光的小王子,竟对冷落凄清的大王子,也会有这样的兴趣?
      如果,他们亲爱的母后看到了,一定更会斥责他,告诫不要把霉运带到弟弟身上,而后哄骗着弟弟,软语安慰,切记切记,以后不准单独与哥哥在一起。
      寤生在抬头直视段的眼睛时,漾开十足温柔的笑,像个称职的哥哥。
      “我,在这儿看你玩。”
      “为什么?哥哥也可以一起来玩啊?”
      寤生那双被甜蜜笑容包裹住的幽潭深处,点点的,起了零星的寒光,好天真呦,该怎样跟他解释呢?他可是自己最亲爱的弟弟呦!哥哥的职责就是不能让弟弟受到伤害,好的,他早就学会了,他一定会贯彻得很棒很棒。
      “你不知道吗?哥哥可是太子哦,内侍官说,做太子的不能与一般王子一样,必须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今后为君的知识。所以,段,明白了吗?哥哥一辈子都是没空和你玩的。”
      “唔……好可惜哦,段很想和哥哥一起呢,段只有一个哥哥呀!当太子就不能玩了?那么还是哥哥当吧,段可不想当。”
      寤生咧开嘴,沉静地笑,白白的牙齿龇到了唇角,在明朗阳光的照耀下,也闪着亮亮灿灿的色泽。
      “段知道什么是太子吗?”
      “太子?那是……什么?”
      “太子啊,就是今后的国王啊!”寤生向上舒展开双臂,由胸口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声音很柔美,像极了他的母后。他说过,母后身上有些东西,他必须要学会的。
      “噢,那么哥哥就是今后的国王喽!不对呀,我才是今后的国王呢!”
      段开心地笑着,眯缝起弯弯的眼睛,睫毛随着那笑,也一颤一颤,很可爱地说着自己认为也是很可爱的话语。
      寤生问:“为什么段才是今后的国王呢?”
      段更大声说:“因为,别人都这么说!”
      寤生还是笑,他的表情在面对段时从没有变过,他很早就明白了,往自己脸上戴面具是欲盖弥彰的行为,真正厉害的,是把自己的脸也变成面具。
      段天真,确实在说着小孩子的话,童言无忌,他应该要原谅段。
      可段不会无缘无故有这个认识,必定是有人教了他,孩子最听的就是母亲的话,武姜决不会童言无忌,云淡风清地说说了,所以,即便是母后,他也不能原谅了。

      从那时起,宫中就传了这样的流言:国王将传位给二王子段,而非长子寤生。
      奶娘胭脂也似乎在担心什么,惊恐的目光紧紧追随寤生,仿佛真害怕无宠无势的寤生最终会沦为这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胭脂又在灯下做鞋了。十几年如一日,胭脂喜欢在夜深人静的太子寝殿里,就着昏黄的灯光,认真地绣着一双又一双的鞋。胭脂心灵,手更巧,她做的都是好鞋。不过却不适合寤生穿。寤生偷偷看过,那鞋比自己的脚要大得多。虽不华贵,却精致玲珑,鞋面上似乎还能映照出胭脂温柔的笑颜,那是一个女子在体会着瞬间又无望的幸福。
      是瞬间。胭脂只是每晚躲在太子宫殿里,默默咀嚼,从不敢将它们在人前展示。
      是无望。胭脂很可怜,就连这么小小的心愿,人们都不让她满足。
      在她绣完第六十九双鞋后,一双都未能送出去,很快啊,她那窃窃掩藏的笑……也支离破碎了。
      这个晚上,寤生按往常习惯与胭脂柔柔说着话,母后进来。
      母后只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她狠狠地打了胭脂一巴掌,唾骂道:“贱人!”
      寤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不明白的是,既然皇宫内外都心知肚明了,武姜最后归于胭脂的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罪名呢——宫女胭脂,孽心暗藏,怂恿太子,企图篡位。

      ——寤生,你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子,以后你还要继承王位,成为一国之君。我,相信我的寤生会是这世上最英明的国君,统治这世上最强盛的国家。

      这段话就成了胭脂逆反的证据了。国王还年轻力壮,孽贼胭脂竟夜夜给未成年的太子灌输即将继位的观念,这不是摆明了盼望国王早日过世吗?
      寤生想,母后再怎样坚强干练,终究还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会受情伤,是女人就爱虚荣,所以,胭脂这个欲盖弥彰的罪责后头,真真藏的是武姜道不明喊不出的绝望与愤怒吧。
      这么一看,母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原来,人人都有弱点的。
      真正出乎寤生预料的,还是胭脂那六十九双鞋,她想送给的人,是他的父亲。
      寤生终于明白,胭脂一直凄然绝望着的倒不是寤生的未来,而是她自己无花也无果的爱情。像胭脂这样温柔似水的女子,才是那有着诗人气质的父亲的真正所爱吧。
      寤生与胭脂相处的最后一晚,胭脂没有哭,没有激奋的反应,她还是在昏黄的灯光下绣着一双鞋,与以往每个繁星满空的夜晚一样。
      胭脂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寤生,你要记住,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很好很有能力的国王,记住了,这样才能好好地保护属于你的东西,好好地保护着……”
      寤生没有听她说完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却在胭脂的房里发现她悬于梁上早已冰冷的身体。胭脂悬挂的脚下,留着她今生绣的第七十双鞋,最后一双。寤生上前,不由试一试,这一双他适合了,小小巧巧,真是给他绣的。整整一年,他穿着它,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穿着。只可惜,他后来也只能将它们深深锁在寝殿里,因为绝对不能让母后看到。
      打那以后,寤生常常在御花园中发现日渐苍老的父亲那踟蹰独行的身影。这身影上有着寤生以前从没发现的孤单、萧瑟和寂寞。那略微前倾的背部仿若承载了千钧重物。突然那一刻,寤生发现,即使是一国之君,在意气风发的外表下,也会掩盖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绝望的,也会有无力保护心爱之人的无奈与愤悔的。
      自己以后成为国王,一定要比父亲强,这个,势在必行!
      没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父亲终于抛弃了他的爱妻乖儿,随风清扬去了。
      寤生在国王隆重奢华的葬礼上,看着化妆得犹如再生的父亲,心中一片荒凉,既无哀伤,也不窃喜。因为,他本对这个死去的人没有任何感情,相信周围在生的每一个人也都如此。他们这一家子,他们这一宫殿,都是为了诱人的权势与繁华的富贵,才聚集在一起的。
      寤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冷静地站于父王棺椁旁,而他面前那个看不出任何悲戚哀绝的武姜,一定也明白!

      根据祖训与礼制,承继王位的,理应是长子。那时,身为皇太后的武姜却也有着决定的绝对权力。好多次好多次,寤生的亲近内侍,报告着皇太后的一言一行——嗯,她正为册立段而费尽心力。现在宫中已然分立成两派:以祭仲为首的一干忠心耿耿的老臣,坚持应立长子寤生为王,以皇太后武姜为首的一干外戚,顽固地拥护着次子段。
      每天的每天,都是在这样的争辩吵闹中度过的。寤生表现得很好,乖巧有礼,沉稳内敛,时不时去段的寝殿联络感情,看不出懊恼与嫉妒,老臣们对彬彬有礼的寤生交口称赞,皇太后武姜眼睛内燃烧的火焰也渐渐沉熄:这个孩子,怕不会对段有任何威胁。
      他不是那个料,从小就不是。
      寤生不动声色,认真端坐窗前,无争无欲地读着书时,宫中那班劳心劳力的老臣们终于占了上风,当然那是在皇太后放心退后一步的情况下。
      寤生登上了王位,他斜眼瞥视,口中咂摸,分明看到了廷上某一个角落,有并未完全熄灭的火焰,正越簇越烈,只不过从堂而皇之地燃烧,转到了后头更阴暗处。
      寤生想,他要不是很小就悟着那个信念,指不定现在连他也会窒息。
      两年来,皇太后武姜不时往年轻皇上的寝宫跑着,很关心很真切地频频看望她的长子。
      直到她终于说出这样的话:“皇上日理万机,真是辛苦呢!您看,您的弟弟段也已成年,虽然比不过皇上,可也聪敏灵秀,很有作为。皇上何不把虢邑赐封给段,让弟弟为您分担解忧呢?”
      寤生还是笑着说话,而母后嘴角那一抹淡笑的味道,已经及不上他了。“虢邑艰险,昔日虢叔居之,恃险叛变,自取灭亡。而况段从小受尽宠爱,过去后会受不了的。不如母后想想其他的封地,寡人可以答应。”
      “那么——”武姜舔舔嘴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寤生上眼皮一撑,早将之方寸神色尽收眼底。
      “不如,把京邑封给……”武姜终于开口,眼睛也直直看着寤生,底下一簇火头隐隐抬起。
      “京邑?噢,那个最大的侯伯封地啊!段想要那个?”寤生咂摸着,没有立马下定论。
      “皇上认为如何?”武姜眼底的那团火似出非出了。
      寤生再次深深看她一眼,突然展颜一笑,许是他原本肤色黝黑,所以看不出这笑容能为他颊儿引来多少喜悦的红晕,看不出的,表现的只是一层笑而已。
      “好吧!”寤生决定道。
      这一句让武姜也笑了,皆大欢喜!
      母亲啊母亲,寤生在心底咀嚼着这个从未喊出口的称呼。
      他半躺在卧榻上,以肘作枕,双眼眯缝,往内倾听着心弦微微颤动的声音。
      五步开外,老臣祭仲正神情紧张地站立,两手前拱,不停地汇报着最新的政局变动。但,眼前这个君主似乎并不用心在听他,脸上居然呈现腾云驾雾的表情。祭仲内心些微不快,简直怀疑当初与群臣一起力推这位年轻君王,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怎不见他登位后,大刀阔斧地进行国家建设,也不见他对虎视眈眈的姜氏一族外戚们,做出干净利落的举措,反而——反而姑息养奸地为弟弟段设好封邑,让太后武姜更加心定,天天笑逐颜开。怎么,这个君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样下去,他自己快要……他,真的不知道吗?
      祭仲皱皱眉头,停止了汇报,顿了一顿,转而上前轻轻地呼唤:“陛下,陛下?”
      寤生略微睁开半闭的双目,直视着祭仲,那眼中突然迸射的精光,令祭仲闪了一下神,没看错吧,怎会有如此精干的神色?
      祭仲继续刚才的汇报:“陛下,古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公子段的封邑早已超过了这个度制,于礼不合啊!”
      寤生懒懒地说:“母后苦苦请求,寡人又有何法?”
      祭仲豪气干云:“太后的话自然要听,可陛下乃一国之君,该坚持的要坚持,该守住的要守住。陛下退一步,他们进一步,长此以往,公子段气焰嚣张,武姜怕也野心更甚。陛下不能坐以待毙,当早计谋之。”
      寤生沉默好一会儿,半晌又绽放了笑,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祭大人好好看着!”
      什么?皇上他说什么?祭仲觉着自个儿真老了,似乎耳聋眼花了,辨不清皇上的笑所为何来?
      祭仲愤愤不平地走出皇帝寝殿。寤生在后看着,久久呢喃一句:“嗯,梦中人矣!”
      紧接着祭仲来向他进言的是子封大人。大人说:“公子段日前在京邑暗中招兵买马,并且还不断向临近的城邑肆意扩张势力,大有威胁国都之态势,而况武姜一意孤行,包庇公子段,导致公子段气焰更盛,陛下,需早做决定,赶快遏制这等危势啊!”
      寤生听着更笑,“我是他的君王,他对我不义;我也是他的哥哥,他对我不亲。虽然母后等一干叔伯兄弟全都支持他,可是子封大人也好好看着,段,也是要自取灭亡的。到时城分崩离析,民四处逃亡,段就是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了,呵呵呵!”
      子封走出皇帝寝殿时,也是心有戚戚,他也不明白,这么严重的报告,他们的皇上为何还能轻松自如地笑?
      寤生在后同样久久看着,呢喃了同一句:“哼,又一个梦中人啊!”

      在以后的半年里,段逐步囤积粮食,教养民众,整修城郡,治理军队,训练车马,叛谋之心昭然若揭。
      这一天早晨,朝堂上,众臣诚惶诚恐,七嘴八舌,窃语不断,气氛紧张。
      祭仲想提议,可悻悻地不知该如何组织言语;子封愤愤地,手持佩剑,蠢蠢欲动。
      寤生环顾一周,了然于胸,这会子冷静的神态,才叫真正的傲视群雄。
      他只说了一句话:“可以了,出发吧!将段杀无赦!”
      听说,那天谁也没有得到段欲出兵攻打都城的消息,因为在武姜的帮助下,段进行得很小心谨慎。可,唯独寤生得知了,这么隐然的消息,寤生怎会得知?段一直表现得精明强干,寤生却恹恹似病、昏庸无能的样子,可这次,寤生得着消息怎会如此快?
      在老臣们的目瞪口呆中,寤生以英勇强劲的姿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弟弟段的领地。他在很久以前就准备妥当,他的皇家军队比之段所谓的精锐之师,强悍百倍。
      在一片硝烟弥漫中,段仓皇出逃。同样那一天,神志委顿、疲惫绝望的皇太后武姜却被寤生接回了宫中。武姜住的还是她当皇后时的宫殿,寤生小心地放下她,之前他亲自搀扶,不肯假手于人。现在,空阔宽大的寝宫里,没有一个宫女与内侍,寤生想,今后也用不着给她准备。
      接回武姜的那一天,都城内外大小街头,一片颂扬君主仁德英明的欢呼声,有了这样的国王,此生无憾啊!
      寤生侧耳听着,试着辨别出属于他的成功喜悦。当然,深宫幽幽,寂静泯没,什么也听不到的。
      寤生回过头,对他的母后笑,武姜抬起眼,终于看清儿子的这种笑,原来也曾经映照在很早以前的她的脸上。
      她长叹一声,懊恼低头,惭愧无语。
      “母后!”寤生好久没有这么叫过她了,不过,他还是只肯叫她母后,这是一个君王的称呼,却没有儿子的亲切。
      “母后!您是女人,您爱虚荣,这样迎接您回宫,您肯定满意,寡人也很满意。母后,您今后安心住下,不要拘束,宫女,寡人只留了一个,内侍,寡人全部遣退了,母后今后安静无扰,不必外出,三餐自备,母后,这种生活,您一定更满意!”
      寤生起身要走了,对,今后再也没有与她见面的必要了。
      “寤生!”武姜唤住他,二十几年她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这一声让寤生肩头一颤,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寤生,我只有一个问题。”
      “母后请说。”
      “你,为何要等到今日,才除掉段?你早有这个能力,为何要到今时才走这一步?”
      “哈哈哈哈……母后还念念不忘段弟弟啊,段好福气!”寤生大声笑,肩头却恢复坚硬,最后他沉沉留了一句,“寡人的聪明也是从母后那里继承的,母后可以有一辈子的时间,在这里好好地想清楚这个问题。”

      在山花烂漫的三月,寤生没带任何宫人,独自漫步到城郊一处冷寂的山头,那里有一座同样寂寞冷然的坟墓。不知有多久没来了,坟头杂草丛生,不仔细辨别恐怕找不到了。不过,寤生没有犹豫,直直地清楚地往这个方向而来,因为这座坟墓就是他悄悄立的。
      以往,只能悄悄祭拜,现如今,他可以堂而皇之。
      他在坟前静静伫立,身前身后一片耀眼的鲜花随风摇摆,在风吹的沙沙声中,他喃喃地倾诉着所有不为他人道的心语。
      ——奶娘,我又来看你了,你还好吧?嗯,你应该好,因为你当年要我做的,我都实现了。
      ——你知不知道,母后今日唤了我的名字,可笑,在我下定决心再也不看她的时候,她唤了儿子的名字。
      ——她唤我,还是为了段,一生一世,她全部为了段。她问我,为何现在才想到要除掉段?
      ——您知道,我哪是现在才想到的呀!在段一出生时,我就存了这个念头。祭仲他们是梦中人,原来聪明的母后也是梦中人呀!
      ——我是一国之君,哪能说出兵就出兵呢?虽然日夜煎熬着恨不得把段剥皮拆骨,可哪能做的那么明显呀!段还是我亲弟弟呢,我冒然击之,只会遗漏形迹,落人口舌,人们会说我这个皇帝一定是嫉妒害怕弟弟,巴不得除了他,那么,我以后还怎么为君呢?呵呵呵。
      ——所以,我养着他。给了他封地,给了他权势,给了他放心。我养他的骄奢,养他的野心,养他的谋叛,我让他一步一步按照我的计划做。他,果然成了那样一个人。这时候,他招致全国怒骂,众臣皆愤。我就顺其自然,顺水推舟,趁机灭了这个不义之人喽。
      ——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也要有人给他创造这个机会才行呀。奶娘,对不对,你说我不熬到现在攻打他,还能在什么时候呀?呵呵呵,他们怎么能问这么糊涂的问题,为什么现在才想到除掉段?呵呵呵……
      ——奶娘,你不要怪我,因为,我八岁起,就在书苑里读书,读着读着,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成大业者,必先无情!
      寤生眼神迷离,胸中那股感情就凭理智,也抑制不了了。
      奶娘……母亲……

      后记:
      寤,犹苏也。寤生,言生之难,绝而复苏也。
      以上某些人物取自《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故事只是作者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以作饭后谈资而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