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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更鼓(修) ...


  •   水声从屋里传出。东子已在凤栖宫寝宫门外等了个把时辰,一掸袍袖,朝内去见皇后。
      方姝宛这时正在梳妆,两个梳头娘子伺候,一个宫婢在描眉。
      “袁总管来得这般早。”她自镜中分出一眼去瞥。
      东子没答话。
      方姝宛笑笑,描完眉,旁的先不画,就叫屋里人出去。

      “本宫叫你来,有几句话说。”方姝宛喝口茶,悠悠然道。她穿得臃肿,不显身子。脸圆了些。
      东子耳朵动了动,嗯一声。
      “皇上说过,你不爱说话。”方姝宛一笑。
      东子深邃的目扫来,眼底发亮,“皇上提过?”
      方姝宛抿嘴笑,手搭在腹上,她穿得素净,指甲也不涂,倒别有一番婉丽。
      “提过多次了。皇上年纪小,最是容易情动的时候,谁对他稍好一分,他就想还报十分,还是吃的年纪小的亏,不怕总管笑话,私下里陛下与我二人相处时,还唤我一声姐姐。”方姝宛这话一说,东子闷着脑壳不答话。
      “昭纯宫毕竟是男宠住的地方,要是住个正经主子没什么。现主子不住在主殿里,便不成体统。传出去,任谁听了都要笑的。”方姝宛含笑道,亲手捧茶给东子。
      “要是你打定主意,大可不当差,与云含一般,入后宫,本宫不是没眼色的人,如今又怀着身子,将来诞下龙裔,自也不去管你们。”方姝宛两道眉画得浓,眼妆唇红俱没上,脸带三分威势。
      “公公好生想想,是伺候人,还是等人伺候,是去猜主子心思,还是叫旁人猜你的心思。明眼人都会选的不是?”方姝宛喝一口茶,见东子一直不说话,只道他在想这事,也不催促,叫他先退下去,想得清楚明白再来回话。
      东子却将茶盅一放,忽矮身跪地。

      “哎哟,这是要干什么?”方姝宛朝后一让。
      “奴才就是奴才,不作旁的妄想。”东子嗓音低沉,单膝跪地,姿态放得极低,眼睛却直逼方姝宛的视线,他抬头道,“皇后娘娘美意,奴才心领,但万不敢从命。”
      方姝宛哭笑不得,忙去扶:“这又不着急现就叫你回话,你回去想一想,再回也不迟。”
      “不用想。”东子半点情面不给。
      方姝宛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叫他先退下。末了又说:“要是想通了,随时来禀一声就是。”

      从朝上下来,承元殿里,苻秋连口热茶都没喝上,登时毛了。
      “袁歆沛!给朕滚进来!”

      门外,小太监尴尬道,“干爹……”
      东子才回来,先给苻秋端茶进去了。苻秋以为他不在外头,这一见,登时讪讪。
      “去哪儿了?上朝就不在。”
      “不该哥当值。”东子屈起一条腿,坐下,把皇帝的茶拿过来自己喝了。
      苻秋将就他喝过的,也喝了口。

      “就是这样,吵了一早上,朕派谁去?”苻秋蹙眉道,“四叔最合适,可他偏不去,要叫你去。内宫之臣,派去带兵打仗。”苻秋哭笑不得,抓起茶杯想喝,又已经空了。
      “褚家的老了,不行。底下太嫩,也不行。你叫兵部拟名册来,兴许看过就有人选了。”茶叶在杯中沉浮。
      苻秋想了想,问:“姜松这人,你认识么?”
      东子盯着茶杯没说话。
      “头前在四叔那儿,常见你们俩在一块儿说话,你们是旧相识?”
      见东子有点走神,苻秋便知猜得差不离,便道:“这人如何?用得用不得?”

      窗外扑棱棱一声响,东子按膝起身,出去看。
      拿回来只信鹞,扯出信纸来,苻秋登时色变。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八王爷苻容。
      “八叔……”苻秋展信,看过后气得笑起来,“这是给朕报平安吶!”
      那苻容带着太后一路狂奔,与薛元书撞上,未损他分毫,一时志得意满,遂给苻秋发信,说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东子展开被苻秋揉皱的信纸,眼神沉沉。
      “怎么办?”东子问。
      苻秋沉吟片刻,尚未拿出主意,东子已起身。
      “哥出宫一趟。”
      苻秋怕他要去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东子的主意他拿不准,忙叫住,问:“出去干嘛?八叔已跑出数百里了,难不成你还能有神行千里的脚力?”
      东子掸袍子:“你别管。”
      “……”苻秋登时炸毛道,“朕不管,谁管你?!”
      东子笑了,过来按着苻秋便吻,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得不住喘气,脸孔薄红,低眉顺眼地说:“去罢去罢,左右朕管不住你,你要出大内,谁又拦得住。千百个侍卫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还不是来去自如……”
      正喋喋不休,东子单膝跪地,苻秋愣了愣。东子凑过来,他不由自主便拿唇与他的嘴碰在一处,苻秋心头一震,又见东子双目湿润,眼波闪烁,苻秋情动,正来腰上摸索。
      东子指腹擦着他的脸,往后一退,唇即分开。

      “……你……”苻秋朝后退,一手撑地。
      东子用力擦干净他的脸,沉声道:“皇上脸上沾着墨,不雅。”
      “……”
      东子出了承元殿,身后咚一声,是茶盅砸在门框上,四分五裂一声碎。
      他耳朵动了动,外面日头照着他脸色如同晚秋的一抹槭叶。
      “过半刻再进去收拾,省得皇上骂你。”东子朝外头太监吩咐,便把腰带紧勒,下台阶去。

      及至下午,姜松府上,未及春日,府里却是春光潋滟。
      京中西角门,后面一条通巷,满街倚楼卖笑,又作“花街”。姜松府上门房早已站着,院门大开。外头日头熏着,姜松骑马,以一架牛车,载着四名花街带出来的美人儿。
      个个拿扇子遮面,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别一番风情。
      到门口,小厮便下来迎,他府里养的婢女极多,个个都是正当龄的少女。

      “来,都来坐,把惠泉酒拿来开,陪爷吃一钟。”
      姜松正要摘下方同花娘们戏耍时蒙的布带,忽被按住了手。他便顺着那手往上摸,连连咋舌:“姑娘年轻时候,必定吃了不少苦,这骨架子……也生得略大些……不妨不妨,到爷这儿来,就不叫你吃那非人的苦。”
      东子面无表情站着,一花娘忍不住笑出声。
      “哎,别笑,爷说认真的。再没有比爷认真的人了,来,亲个嘴儿。”姜松噘嘴,又松,大叫道,“酒来!爷要喂姑娘吃一钟热酒,仔细发不出。”
      惠泉酒来,倒上,东子剑鞘抵着下人的脖子。
      姜松只道抱着个美娇娘,要来亲。东子自怀中摸出刚在肉市买的块猪皮,啪叽一下按在姜松嘴上。
      “姑娘这嘴,生得挺大。”姜松边亲边咕哝,手来东子腰上抱,“腰线生得妙,就是……块头大了点。再亲亲,张嘴,让爷仔细尝尝。”

      东子板着脸,把猪皮往他脸上一贴。
      姜松这才反应过来,扯下布条,登时无言以对。
      “宫里当差这么得空,来不叫人传,尽捉弄我!”姜松抹了把脸,一手俱是猪油,连擦的地方都找不着。
      那群花娘个挤着个笑,姜松指着,大骂道:“还笑!都不知道给爷说一声!就知道看爷笑话!”
      一个花娘笑上来扯帕子给姜松擦脸擦手,伺候得他脸色松活,才道:“见爷玩得高兴,不敢打扰。这位爷来得急,没走正门的,听说侍郎大人这儿的梅花好,叫个下人带奴家们先去转转。你们好说话儿。”

      “什么事,说罢。”姜松坐下,拿酒来喝,又有些气恼,朝东子扬一扬酒杯,“好好的酒兴,被你全搅合了。银子得赔我。”
      东子睨着眼:“没有。”
      姜松哭道:“堂堂大内总管,没银子,唬瓜娃子呢!”
      东子没说话,抱过酒坛,一口就消得半坛。
      姜松肉都疼了,不敢再废话,问:“到底什么事?”
      “朝廷须得派个人,去收拾八王爷。”东子喝了半坛酒,半点不醉,目光深邃。
      姜松背上肉一跳,忙摆手:“给卫帅效力这么多年,朝廷半点赏都没有,好不容易从关外回来,看,我这本也是细皮嫩肉的,现给北风割得,皮糙肉厚,面如黑炭。想续个弦,都难如登天。好歹让弟弟享几年清福。”
      东子手在桌上一按。
      姜松脸色剧变:“哎,别,这石桌耗了我好些银子!看到上头的花没,流云如意,凳子上的花鸟,那都是匠人手艺。别动别动。”

      见东子沈着脸不说话,姜松叹了口气:“晓得跑不脱。唉,这直接和我说没用。卫帅说了,叫我别出头。”他眼珠飞快在东子脸上一溜,“他想叫你去为皇帝卖命,上回你带跑四万人的事,他还记着。”
      东子想了想,说:“你请旨,皇上会准。”
      “废话,有人主动请缨,对手是八王爷,那家伙,有多油滑。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叫谁去不是受死。我不去。”姜松把酒杯一放,想进去换身衣服,被东子扯住。
      “你脖子上有什么?”东子问。
      姜松痞着脸,扯开领子,麒麟角,脖子,硕壮身躯,四足登云踏雾。他笑笑:“你说这个?”
      东子眯着眼。
      “你说,为先帝卖命,讨得什么好处?人得活得实在点儿,你还有一家老小在,右相那么大年纪,流放路上,没折腾掉命,那是运气。老弟的运气就不行了。”天空一碧如洗,半丝云都没有,姜松的目光,似乎透过天顶,到达遥远的地方。他的手捏紧,又松开,低下眼,看着东子,道:“你说是么,东子哥。”

      是夜,皇宫内院,东子坐在自己独院里,影子投在地上。他盯着看了半天,起来洗衣服。
      捣衣声歇,外头隐约传来脚步声,他抓着袍袖,一通揉。

      一小太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猛咽口水,道:“干爹,赏口水喝!”
      东子道:“有井水,自己舀去。”
      那小太监自去打水,回来他干爹还在洗衣服。小太监哭丧着个脸:“干爹回来怎不去殿上,皇上着小的来找。”
      “不去。”
      “皇帝诏令,还能不去的?!”小太监圆眼鼓出。
      “洗完衣服去。叫他去昭纯宫等。”小太监哭笑不得,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去,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走到门上,又回来问,“干爹没事吧?”
      东子看他一眼:“没事,想静静。”
      “……那您赶紧静,皇上白天就不大高兴。”见东子又开始洗衣服,小太监讪讪道,“知道干爹比小的当差久得多,用不着儿子提醒,不过还是当心些。”
      东子嗯了声。

      云含这边赔小心伺候着,人传东子来了,云含才松一口气,退出去时满面担忧。
      这时辰上苻秋还在批折子,奏章自承元殿搬过来,摆在几上。
      东子拾起地上两本,扫了眼。
      “朕倒不知道,兵部同四叔什么时候勾结一气的,一个二个,四叔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苻秋阴着张脸。
      东子随手把折子甩过去,正堆在小山似的奏折顶上。
      “吃晚饭了不曾?”
      “……”苻秋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这人一来问了句无关紧要的,他登时笑不出也勉强笑了笑。
      “你吃了么?”苻秋问。
      “还未。”

      于是昭纯宫里传晚膳,吃过苻秋心绪稍宁,泡过澡来床上抱着。
      苻秋这时懒洋洋的,竟全忘了方才还糟心的事,东子的手在扯他衣带,便只眯着眼哼哼两声,沙着嗓子:“你轻点。”
      这话点燃了东子那炮仗,他翻身来压,吻苻秋的脖子。
      苻秋蹙眉,叫了声:“灯!”
      屋里三根烛太亮,东子起身吹熄,再来抱着时,苻秋抬起头亲他,问:“白天干什么去了?”
      东子正专心亲吻他的鼻梁,没理这话。
      “朕问话……哎……你……叫你先答话。”苻秋喘两口,眼孔中俱是春意,饶是黑暗中也能看清他眼中波光。
      “专心点。”东子沉声,缠着苻秋来吻,苻秋手指在他背上扣紧,触到疤,松了松手,紧绷的身体放软下来。
      “唔……”他喘息一时急促,一时缓慢,一时又如猫叫般。
      正要紧时,东子将身一抬,问:“皇上问哥什么话来着?”
      苻秋紧着叫了声,脱水的鱼一般将东子缠紧,喘得不行。缓过劲来才道:“轻……轻些……”
      外头有人低声说话,苻秋压抑着声,二人十指交扣,他如同一张被拉弯起来的弓,只等那一刹松手,箭如流星。

      更鼓鸣三道,昭纯宫宫人俱已睡下。
      忽门外太监惊急来报,在外高声报话道——
      “兵马大元帅深夜求见——”
      苻秋胡乱抓起个枕头朝门上一丢:“滚!”
      太监哭腔道:“皇上!卫大元帅提着剑进来的!侍卫俱不敢拦他,已进朱雀门了!”
      苻秋这才听清,迷糊坐在床上,东子已下地穿衣,于黑暗中,一面穿衣,一面沉沉朝苻秋道:“皇上披衣坐着,不必起来。”
      苻秋惊得满背是汗,恍惚竟似那一日宫门被破开,满后宫乱糟糟的喊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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