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暮色渐蓝

20、第二十章

　　巫山。
　　从外头看，里面其实和外面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碧水蓝天，一样的青山杳杳，谁都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动荡，又有什么被埋葬在幽深的水下。
　　馋鸡在外围飞了两圈，最后落水化成了鲲的模样，停在一处平缓的水面上。
　　“馋鸡？怎么了？”
　　巨大的蓝尾摆动，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无异，这里找不到入口的位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馋鸡无法降落。”谢衣仰着头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道。
　　“诶？上回来的时候还能见着进里面去的路呀，这怎么就没见到了？”乐无异也觉得奇怪，“这树木怎么会生长得这样快？”
　　谢衣摇了摇头。
　　“先上去看看吧。”乐无异东张西望半天寻了个勉强可以让人站立的地方，踩了上去，又抬手一招袖里藏花就朝崖上飞去，一把扣住了崖边的巨石。他伸手拉了拉，确定绳子够稳了，就回头冲谢衣招手，“师父，过来，我背着你上去。”
　　谢衣看这情况，伸出手让乐无异拉着他爬到了背上，馋鸡很自觉地变小了跳进无异的偃甲包。
　　谢衣搂紧了乐无异的脖子，低声叮嘱：“无异，虽说山崖不算很高，可还需小心。”
　　“嗯。”他往上抬了抬谢衣的身体，让他抱紧了，用力一拽绳子，借力踏上了崖壁。
　　此处临着海，崖壁被冲刷得格外平整光滑，饶是无异习武之后身体轻盈，又借着绳子，背着谢衣也花了不少的时间才爬上去。
　　他们站在山腰的地方，他记得这附近有一处小路可进到山里面，可此时看去，原本还算宽敞的山路如今只剩一脚宽，其余的地方全被暴长的植物所掩盖。乐无异拿手抓紧了树干，挪了半晌才找到以往入口的地方。
　　那处已被藤蔓遮盖，隐约能看到里面有通路，乐无异此时的姿态并不适合伸手，还在皱眉思索，却见谢衣伸出手来，指尖有绿光一闪，面前的藤蔓被削断成数节。
　　他见乐无异瞪着他一脸诧异，就笑起来：“无异，为师只是变成孩童，灵力减弱，并不是什么都不会了呀，这样的事情还是可以的，先进去再说吧，不然方才算是白做了。”
　　他说话这点时间，方才被斩断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长长了一点。
　　还好只是生长，并不会攻击，乐无异默默松了口气，扒开两边的断枝，露出入口。
　　他矮身钻进那个破开的洞口，往前踏了两步，进到通道里，“这地方是我们偶然发现的。”他往里头指了指，“流月城灭之后，我和夷则闻人又来过这里。然后……”他见谢衣看着他，有些别扭地侧开脸，“当时……我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把初七救出来的……然后偶然发现了这里。”
　　“嗯。”谢衣含笑看着他，“我猜到了。”
　　“师父你……别多想……”
　　“我想什么？”谢衣笑着摇了摇头，“我有谢衣全部的记忆，他之于我更是制作者，而初七，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谢衣，但是却无法否认他的确曾经是谢衣。无论他是不是，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差别。你要救他，我为何要多想？”
　　“呃……”乐无异挠了挠头，“我知道师父是师父……初七是初七……可……我还是想……”
　　“这样也很好呀，无异，只是初七……怕是已经不在了。”他伸手按上自己胸口，“这具身体……”谢衣叹了口气，摇头，“算了，无异，先进里面去吧，此地灵力异常充沛，我觉得自身力量都几乎要被引得动荡起来了。”
　　乐无异听他这么说才觉得有些异样，先前这力量被洞口的藤蔓遮挡，未曾出去，但进到里面后感觉就变得非常明显，“这力量……好熟悉。”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直到昭明剑突然从袋子里飞了出来，立在身前，才恍然大悟“对了！昭明剑心！”
　　“原来如此。”谢衣一下子便明白过来，“照你所说，神女墓坍塌之后，应是残留的剑心碎片逸散出了来，不知怎地便顺着此地而上，”他指着前方，洞中有一汪盈盈碧水，“想来那水必是连接水底神女墓左近，剑心便是从此处而来，剑心之力促使此地草木过度生长，便成了如今样貌。”
　　“难怪！”乐无异听谢衣一说也反应过来，“夷则说这里灵力茂盛，所以才把阿阮留在这里，原来竟是剑心之力，那阿阮……”
　　“你看那边。”
　　乐无异顺着谢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边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盘旋飞舞，他看不大清楚，便往前走了两步，“那是……那是阿阮？！”
　　浅绿的荧光围绕着一株碧草，那已经不是乐无异初见时小小的一株，此时已长得极高，几乎要碰到山洞顶端，延伸出的长长枝蔓围绕在周边的石笋和岩壁上，稳固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和之前在神女墓见到的那些露草很像，就是少了少女的形态。
　　谢衣也跟着他走近了些，“无异，你看仔细些，那些荧光之间围绕着的是……”
　　莹莹碧光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凝成形态来，以碧草的枝干为基础，逐渐成为一个少女的模样，样貌赫然便是他们所熟知的阿阮。
　　“阿阮她化形了！”乐无异惊喜得要跳起来，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不知道她现在能不能醒来？而且……醒来以后也不是阿阮了吧。”
　　“的确，”谢衣点了点头，“按照阿阮告知你们的，露草每次化形便如转世一次，前世种种皆已成烟云，如今醒来的这个姑娘也不是阿阮了。”
　　乐无异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觉得有些伤心，又觉得似乎不用那么伤心，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谢衣在边上看见了，便开口道，“她此时怕是还醒不过来，不如，先去别处？”
　　“师父……”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抬起头来看他，“阿阮……是真的不在了，我……很难过，可是又觉得她还在的时候，我们都尽力陪着她，她过得很开心，离开的时候也不难过。这样的话我们好像也不该难过，她如今能够……嗯……算是转世吧……也是我们一直期待的……可我还是会觉得有些伤感。”
　　“无异，阿阮与你们相处那许久，又是生死之交，如今她灵力散尽后转世为人，不再认得你们，你难过也是人之常情。”谢衣伸手想要摸头，奈何身高不够，便握住无异的手，“我们……”
　　却在此时，方才便浮在身侧的昭明剑，竟自己往洞里飘了过去，两人追了两步，便见它浮在那露草前面，剑身光华闪烁，竟是将剑心慢慢聚拢了去。紧接着碧光直灌入露草上那女子身形之中，而后嘡啷一声，昭明剑落地脆响。
　　“昭明？！这是怎么回事？！”
　　乐无异还在惊诧，那剑身之上竟现出一点人影来，模模糊糊时隐时现。
　　“禺期？！”
　　“吾融合昭明之时，便已知阮丫头灵力将散，她此生记忆魂魄皆是受昭明之力所持，吾以残存之力护她记忆于昭明之中，若她在此生有机会储够灵力再度苏醒，而昭明剑亦在此，或许便可再成为阿阮，而不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吾将晗光与昭明相合，身为剑灵也再无往后之日，阮丫头既以昭明为心，也算是吾之女儿，此事算是吾唯一能留于她的。只是可惜，此回之后，若是灵力再度逸散化为露草，她也无能再保有此生记忆了。”
　　话音落，那人影彻底溃散，而昭明剑也没了动静。
　　“这是……禺期……”乐无异声音有些哽咽，禺期原本只是晗光的剑灵，他根本不需如此，当时为了助他而融合双剑最终逸散，已是令他难过至极，如今又再度助了他们一臂之力，思及往事，乐无异只觉得心里头酸得很，“禺期他……”
　　“禺期前辈，定是不愿见你哭鼻子的吧。”谢衣走到他身侧，贴得紧紧的，用手牢牢握紧了他的手，“你看，阿阮是不是要醒了？”
　　一直被碧光环绕的少女逐渐有了动静，她周身的亮光随着眼睑轻动，渐渐地都消失了，而阿阮的眼睛颤了颤好像要张开的样子。
　　乐无异此时却突然一愣，“哎呀！”他一声之后立刻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给阿阮盖上，然后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早该闭上眼睛的。
　　谢衣见他这样忍不住笑起来，只觉得徒儿这般慌手慌脚的样子很是有趣，“好了无异，她醒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裹着外套的少女就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乐无异赶忙把要滑下来的衣服给她拉回去。
　　“是……小叶子？”
　　“阿阮……”
　　阿阮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乐无异正盯着他，一脸又哭又笑的模样。
　　“小叶子……你怎么好像变老了？”她还傻乎乎没反应过来，又看到旁边的谢衣，“咦……这是谢衣哥哥？不对……好像……好像变小了……是……谢衣哥哥的儿子……？小叶子你生的吗？”
　　乐无异脸上的感动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挂上了黑线，“阿阮……你还没醒吗？我怎么可能生儿子啊！”
　　“诶？那难道是女儿？她和谢衣哥哥好像。”阿阮已经揪着乐无异的外套坐起来，她身体还有些发软，就靠在树枝上。
　　“……怎么可能啦！那既不是女儿也不是儿子那就是师父啦！我怎么可能生孩子！还有什么叫我变老了！”乐无异头上的呆毛噌地一下立起来，显然是炸毛了。
　　“啊……？谢衣哥哥？”
　　旁边谢衣点头应了一声，“嗯，阿阮，是我。”
　　阿阮睁大了眼睛，“真……真的是谢衣哥哥！谢衣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此中细节颇多，待到闲暇再与你讲，我们先出去吧。”谢衣对阿阮笑了笑，“以后有的是时间。”
　　“对，阿阮妹妹，你先把衣服裹好，”乐无异拉着谢衣转身，让阿阮自己收拾衣服，“我们带你先回静水湖，你以前的衣服，我都好好收着呢，只是失策这次出来忘记带桃源仙居图了。”
　　“好。”阿阮把乐无异的衣服穿在身上，“好啦，小叶子你的衣服好大呀。”她晃了晃空荡荡的袖子。
　　乐无异仔细看了看，“拉紧些应该还好吧……我给你个绳子你绑牢固一点，一会儿馋鸡直接飞回去，应该没事的。”
　　剑心之力并未全部被阿阮吸收，但即便如此，失去了大部分剑心力量，这洞穴外围的草木也就逐渐缩回到原本的大小，将入口露了出来。
　　馋鸡已经蹦跶出去，化成原形，几乎将整个洞口都遮住了，乐无异将阿阮送了上去，又把谢衣递上去让阿阮接住，最后才自己爬了上来。
　　巫山四周和他来时没什么差别，但是因为阿阮的意外苏醒，乐无异的心情格外好，他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海上不知道哪个点，大喊一声：“馋鸡！出发！目标静水湖！”
　　馋鸡也跟着他闹腾，咻地一下就飞了出去。
　　阿阮嘻嘻哈哈跟着一起闹腾，“小叶子你指的那是什么方向啊！”
　　“呃……大概是静水湖吧。”
　　见他们闹得开心，谢衣把原本制止的话吞了进去，只是叹了口气，“你们也别乱给馋鸡指路了，小心若是走丢了，这大海之上可没人来接你们。”
　　“嘿嘿……师父我知道了，我们先回静水湖，我拿图谱，阿阮妹妹换身衣服，然后一起去长安给夷则一个惊喜！”
　　“夏公子如今……”
　　乐无异打断了他的话，冲他笑：“师父，你别担心，为了阿阮，夷则总该出点力才行，我想他肯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和闻人都会尽力帮他的，再不行还有阿阮和师父嘛……”
　　听他这么说，谢衣也就不去着急这个，倒是生起些心思来捉弄起自家徒儿：“无异，你怎么把为师放在最后面？难不成在你心里，为师那么没用？”
　　“诶？不不不……师父不是这样的……我就是觉得这种事情没必要让你操心嘛……”无论多少次，乐无异面对这样的问题总是会慌了手脚，脸涨得通红。
　　阿阮也跟过来凑热闹，她身上裹着的衣服还有点松，乐无异不敢靠近了，阿阮一过来他就往远处躲，反倒比面对师父更狼狈了些，“小叶子，那为什么把我也放到最后？”
　　“……你……哎呀你不是神仙嘛……哪有什么事情都需要神仙来做的？”
　　谢衣见他两句话就让阿阮心满意足，就继续开口：“无异，你跟着夏公子还是学到了不少嘛。”
　　“不……不是那什么……师父你……”
　　“小叶子！你和谢衣哥哥说的是什么呀，我都没听懂的，告诉我嘛！”
　　“这个……啊对了，我方才给闻人去了信，她应该会抽空也去趟长安，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聚一下了！”
　　“小叶子不要逃避话题！谢衣哥哥你也是，干嘛不跟我说嘛……”
　　“阿阮，等你见到夏公子便明白了。”
　　“我就想现在知道嘛……告诉我嘛告诉我嘛……谢衣哥哥不肯说，小叶子你跟我讲……”
　　“呃……阿阮妹妹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
　　“小——叶——子——！”
　　“呃……师父救我！”
　　“哈。”

　　鲲鹏蓝色的羽翼在天上划过弧线，三个人的笑闹声直冲到天边去，就好像很多年前，他们一起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