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髮》南方果然

3、第 3 章

　　試了兩塊小巧的黃瓜捲，高丹完全忘了先前的驚嚇，話也多了起來，江雯勉強聽懂他說的大約是：「都說美國人生活得有多好多文明咧，可是聽他們說話，比我們西村的蠻子還蠻，吃肉吃菜都是生的，你瞧這玩意兒小，能吃啊，那連我家裡八歲大的娃兒牙縫都塞不滿咧…. 」反覆顛倒地說起他家鄉的瑣事、大嬸如何走丟了羊，過節時他怎麼雇了牛車帶大夥到城裡看熱鬧，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因為他經常走鄉串鎮，現在又開了洋葷，見的世面比家鄉什麼人都還廣。然後他開始大著膽子打量滿屋裡的擺設，連角落裡權充字紙簍的仿古希臘陶甕都不放過，江雯耐性地回答他沒完沒了的問題，簡直比應付好奇的三歲小孩還累。他漸漸不隱藏自己天性裡的那點驕傲，用鄉下人粗率的實用觀點批評起這些精緻脆弱的用具，並且站在那幅五彩西藏佛像掛圖前，嚴苛地檢查著布擺的針腳夠不夠密實。江雯有些焦燥不耐，她希望能聽聽莫里斯他們對於她剛發表在考古學報那篇文章的意見，也想打探費德和莫里斯正在進行的研究計畫有沒有空缺，她得再找份兼職的工作，這是她今晚到這裡來的目的，誰會想到她卻被這個高丹給絆住了不得脫身？

　　「石器時代？莫里斯，你該不是看錯了吧？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比歐茲更老的木乃伊呢。」費德悠閒地從侍者端來的銀盤上拈起一塊鮪魚壽司，放進嘴裡。

　　「這也是考古學的樂趣所在，不是嗎？費德博士，『有許多在前的，將要在後，在後的，將要在前。』」富勞推推眼鏡說：「我們有限的知識永遠趕不上未知的部份，所以超出我們認知之外的可能性是無限大的。」

　　費德攤開兩手嚷道：「說的好！可惜都是教科書標準答案。抱歉，我不是有意褻瀆你的耶穌和編寫考古教義的袞袞諸公，不過我相信考古這門科學最講究的就是精密證據和推理，在我還沒有親眼看過，未經過放射性碳的測試，又缺乏其他器物和布料這些佐證資料之前，以烏魯木齊和塔什拉馬干一帶的地理和氣候環境來判斷，就算有早於卡森木乃伊和歐茲的遺體，也不可能會以木乃伊的型態保存到現在…」

　　莫里斯如上帝般寬大地微笑著，豎起食指：「話可別說得太早，喬，等你看了這玩意兒，我怕你沒法再坐得像現在這麼安穩，還是先好好享受你的魚子醬吧！」

　　崔述昌靜靜地聽著，唇角殘留著黑色的海苔痕跡。他不開口，誰也沒法從他那張永遠嚴肅如泥偶的臉上猜出他想些什麼。

　　「話說回來，莫里斯，」費德的眼光從江雯身上流轉回來：「你是怎麼把這個土豆帶回來的？這傢伙連句英文也不懂。」

　　莫里斯露出個調皮的笑容，先指指費南，再用兩根手指在空中把看不見的好菜誇張地夾到自己口中，再拍拍自己的胸脯：「O.K.？」其他人見到他那滑稽的表演，不由得笑了起來。

　　「要知道，全世界人類共通的語言不是英語，而是人性。我讓他知道我能給他最想要的東西：一頓豐盛的晚餐、一張床，而做為交換的，就是他手上的那個無價之寶。從前我們在秘魯和美索不達米亞進行開挖，有時遇到那些工人鬧情緒罷工，你們知道安撫他們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嗎？主持考古計畫不單要有基本的知識，還得知道怎麼和人溝通合作，善用你的各項必備工具，你們得學學，猜猜看？」

　　他和費德交換了個默契的眼神，有意考考兩個後進。

　　「加薪。」富勞不假思索的說。

　　莫里斯喟了一聲，搖搖頭：「有時情況不見得這麼簡單。崔？」

　　崔述昌垂著沈重的腦袋思索良久，才緩慢猶豫地開口：「女人？」

　　費德哈哈大笑：「真是個妙答！可惜這招只在我身上才能發生作用。」

　　「可不是嗎？不過從他們兩位的回答也不難想像，不同的文化之間的落差有多大了。你們剛說的都是根據先進文明社會裡最普遍的慾望推想出來的答案，可是人類的慾望是根植於需要與匱乏，在那樣的地方，錢和女人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但是他們和外面的世界有隔閡，他們缺乏的是知識，所以答案很簡單：我們讓他們看電視。」

　　富勞和崔述昌不由詫笑：電視？「不過，」莫里斯模倣印地安酋長的姿態舉高雙手，再度拉回他們的注意力：「不過，先生們，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世界天天在變化，族群之間的界限也正在慢慢泯滅，你們今天如果再帶著電視打算收買人心的話，很抱歉，現在恐怕連南極的企鵝都能上網了。你們雖然研究的是考古人類學，卻也不能不了解現代人的心理，要關懷人類隨時空改變的願望和需求，這正是我們投身的這門學科既精采又廣博奇妙的迷人之處。」

　　「這也是歷任費德夫人離家出走的原因。」費德咬著唇，故作一付憂愁憔悴的情聖貌，「說真的，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了解，為什麼女人和考古學沒辦法和平共存？」引得其他人都笑了起來。出來通知開飯的珍給了他一個現成的答案：

　　「那還不簡單？要不找個像我這樣老的，要不就找個和你同樣熱愛考古的女人。」說完扮個鬼臉，走過去招呼江雯和高丹一同到後院去用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