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髮》南方果然

1、第 1 章

　　初秋的夕陽遲遲不落，仍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炫示著它不可逼視的燦金芒刺。左轉上朝西的二十五號公路，戴著雷朋墨鏡的江雯穩住方向盤，一手拉下頭上的遮陽板，然而那耀武揚威的太陽不偏不倚地位在擋風玻璃正中央，遮陽板絲毫不起任何作用。她詛咒了一聲，放慢了車速，陽光照得她眼前一片黑，根本看不清前頭的車子和紅綠燈，這是最容易發生車禍的時間和路段，不是因為下班時間的車多，而是因為這該死的沙漠太陽。要不是因為莫里斯教授的盛情邀約，她才不會在這個黃金時刻開車上路。

　　連路標都看不清楚，在接近出口不到三碼的地方她才看見白楊路的標示，急打方向盤岔出去，後頭立刻響起一片抗議警告的喇叭聲。她才不在乎，來美國五年，她早丟開了從前的多愁善感，練就了犀牛皮般的厚顏工夫，只要自己能不吃半點虧地達到目的，再怎麼妨礙他人都是理直氣壯的---這是她初來兩個月就悟到的生存法則。要不是憑著這點膽識和強烈的企圖心，她又怎能爭取到W大最有名的人類學者莫里斯作指導教授，短短幾年就取得博士候選人的資格，並且在學期伊始的傍晚受邀參加一場家庭餐會？

　　在白楊路上的第三個紅燈右轉，再彎進六十二街，這寧靜的高級住宅區就像個綠洲迷宮一樣，蓊鬱的樹木暫時擋住了陰魂不散的灼熱陽光，毛茸茸的翠綠草坪和附帶著大車庫的洋房，全都鑲著純金的邊框；環曲錯綜的車道旁要不是偶然有松鼠和慢跑者出現，簡直和房地產公司展示的模型屋沒有兩樣。她這是第二次到莫里斯家，特地提早十分鐘出門，卻還是在這個住宅區迷了路，繞了幾圈終於找到4253的門牌，車道上已經停了四輪傳動的克萊斯勒、覆層薄灰的吉普和一輛刺眼的銀色積架敞蓬跑車。

　　她停好車，換上高跟鞋，對著鏡子再塗一遍口紅，拉好裙擺，帶著繫上花結的西班牙紅酒，走上仿英國農舍的灰石洋房的台階。才剛按下門鈴，一條巨大活潑的長毛牧羊犬從後院奔出來相迎。莫里斯夫人珍一面斥退狗兒，一面了江雯一個沒有體溫接觸之虞的親熱擁抱，又彼此誇讚著對方的美麗。珍一頭蓬鬆茂盛的金髮，瘦長的臉上橫亙一條長滿雀斑的險峻山脊，簡直和她的愛犬驚人的相像。江雯肚裡暗笑，隨珍走進用印加面具和木雕彩釉瓶裝飾得像間古玩舖似的客廳裡。

　　莫里斯暫時中斷了正在熱烈進行的談話，一一為她引見她早就認識的客人：自詡婚姻紀錄堪與玉婆比美的黃金單身漢費德教授、莫里斯的助理富勞以及同在莫里斯門下寡言的韓國學生崔述昌，最後她才隨著莫里斯多骨節的手指見到一張陌生黧黑的東方面孔。那瘦小的男人像被太陽長期曝曬得乾癟縮皺，幾乎被自己身上寬大僵硬的嶄新深藍雙排金扣西裝給淹沒，在屋裡還戴頂磨出毛邊釘著銅鈕的暗綠寬邊呢帽，把個污髒鼓脹的西爾斯購物袋寶貝似的緊緊抱在胸前，愚頑而畏怯的臉上有一對黃濁而警戒靈活的眼睛，讓江雯聯想起在國家地理頻道上見過的專門竊食幼鳥的黃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