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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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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雕花的书案上,整齐而工整的摆放着瓷水碟、笔架、各色颜料以及零零落落的几只毛笔,案中央铺展着一张质地极好的宣纸,一尘不染,洁白而通透。
瓷水碟的瓷壁上细细的描绘着青紫色的蔓草游鱼,借着碟中水波的颤动,以假乱真。
这时,有人轻捻着笔,笔尖微微润入水中,瞬间碟中的清水化为淡淡的灰色,带着阴郁的惆怅感,说不出的压抑弥漫在空气中。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一身白衣,头束玉冠,耳边垂着玉冠上绑系的金绳。
少年淡的如一片云、一缕青烟,似乎一阵微风拂过,转眼间便会消散在空气中。俊逸的面容,挺秀的鼻梁,流线型的侧脸,那是足以颠倒众生的容颜。
少年微伏在书案上,提笔凝神画着什么。
但从他专注的表情,细致的眉眼间便可看出,那是凝聚了他毕生精力的画作。有时豪爽的举盘泼墨,有时持着小笔细细勾勒着,有时如行云流水般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细看去,才发现。
画中一条清澈的小溪穿流而过,庭前的桃花树纷飞朵朵桃花。粉中透白的桃花一片片在空中旋舞,飘落在一个女子的头顶,衬得女子如雪的肌肤焕发着红润。
少年微微皱起了眉,抬头望去。
眼前正是那女子,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显然是还未出阁。
女子隔着一条小溪,屈膝卧坐在桃花树下,极致的眉眼盈盈的望着少年,浅笑着。
少年看着女子,眼里有极其复杂的光华不断变幻着,透着隐隐的躁动与无奈,更多的却是无法说出口的痛苦与离别。
笔僵在半空中,迟迟不敢下笔。
低头望去,原先洁白的宣纸上,图形已经构成,一眼望去,美不胜收,犹如仙境。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中的女子没有眼睛。
温婉清秀的纤细美人,被少年画的真假难分。瘦处不见骨,丰盈处不见肉,一眼看去,只觉骨肉匀停、纤秾合度。画中的女子好像当真能从画中走出,挽着轻纱,乘鹤归去般。
可那瓜子般细长圆滑的脸上,少了那一双盈盈的双眼,画中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虚空,空缺的眼睛带着一种异常的空洞感,扯着少年的心痛得厉害。
可偏偏下不了笔,他画过无数的佳人,从没有这般的迟疑过,从没有这般的矛盾过。
点了这最后的眼,便说明了画的完成,那从今以后他是否还能见到她?
桃花树下的女子看到少年停了笔,一直痴痴的望着自己,不由得敏感一笑,道:“沈公子是否累了?清婉让丫鬟给您端杯茶可好?”
那声音也似那人般轻柔动听,仿佛惊起了一地的碎珠,满枝翩飞的彩蝶。
少年微微一愣,手中的笔险些坠落。少年轻叹一气,似是叹尽了一生的繁华喧嚣。
少年放下笔,起身向着女子走去,那种与生俱来的淡雅让少年更显得文质彬彬。少年对着女子淡淡的道:“多谢小姐关心,在下只是眼疲了些,无大碍,不必麻烦了!”
少年在女子身旁坐了下来,脸颊上带着些病态的苍白,眼神也有些迷茫。少年望着满庭的桃花树,一时幻想,道:“时间若能停滞在这一刻,我宁愿永生当个活死人!”
女子显然是被少年的话吓了一跳,赶忙扯了一下少年的长袖,唤回少年飘去远方的思绪,“公子切莫胡言,虽说人命在天,但若公子您如此自暴自弃,岂不辜负了众人对您的关怀倾慕。更何况公子您画艺精湛,无人能及,显然是前途无量,他日必能平步青云,造就一番自己的天地!”
少年听得激动,垂首看见了女子扯住自己的纤纤玉手,心中一股勇气涌了上来。
女子见少年直勾勾的望着下方,才想起了自己失态的扯住了少年,急忙羞红了脸,缩回手。
可少年却在半空拉住了女子的手,紧紧地握住放在心口,闭着眼感受着女子柔若无骨的玉手。
少年再睁开眼,女子侧着头,布满红晕的面颊犹如名花初绽,光彩照人。那是自身的反应,是那般的自然纯白,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那是妙龄少女懵懂而微妙的感情波动。
少年向前倾身,微微靠近了女子,几乎能感觉到女子温热的气息打在自己的脸上。少年温柔的看着女子,轻轻地道:“小姐可有心上人?”
女子差异的抬头,坚决地摇头。
少年满意的笑着,道:“如果是小姐您的话,在下愿意守着这副皮囊,与病魔对抗!只怕……小姐您会嫌弃在下是个病秧子!”
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握住女子的手。
但没料到的是,女子非但没有跑开,而是用一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少年,伸手抚着少年冰凉消瘦的脸颊,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公子如此待清婉,清婉感激不尽!若清婉当真能成为公子您的妻子,那自然是清婉的福气!清婉怎会嫌弃公子您呢?”
说着,女子的唇边染上了清甜的笑容,似黎明破晓时的第一缕朝阳,带着年轻的活力与艳丽。
少年感动的将女子拥入怀中,揉着女子及腰的长发,低声的唤着:“婉儿,婉儿!”
女子枕着少年的胸膛,感觉这弱不经风的少年似乎能带给自己最美好的幸福,而自己能成为这世上他最坚实的依靠。
少年轻声道:“明天我就上门提亲,等婉儿到了出阁之日时,在下定当亲自迎娶。届时,在下定会完成这幅‘桃秀清’!”
回眸间,女子瞥见书案上的那一纸墨画,柔柔的笑了,“清婉一定等着公子!”
第三年,又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漫天的桃花带着血色飞舞着,似乎预兆着什么的发生。
江南柳府的千金柳清婉已到出阁之日,却迟迟不见心上人前来迎娶自己。
硕大的厅堂中,那个清雅脱俗的美人,焦急地坐在椅中,忐忑不安的咬着薄唇。她不信那个迷自己,醉自己,恋自己的人会不守约。
于是她一直在等,任谁也劝不动。
那天下午,她望见了府邸门口的人,兴奋得跑上前去。
可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疼痛百倍,撕心裂分的疼痛蔓延在全身,眼泪疯狂的涌了出来。
她认得那个人。门口是一个白衣书童,明亮的大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小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灵位和一幅画卷。
小童看到柳清婉跑了出来,猛地跪倒在地大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叫道:“柳小姐……公子他来不了了,公子来不了了!公子不在了,公子不在了!”
她看着那个可爱的书童,一阵晕眩。那个可爱的书童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可此时,那个细小的孩童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哭,身后府邸的大门外同样有许多家丁和婢女在哭。
她强忍着苦痛,伸手从小童怀里抢过了灵位与画卷。
她慌忙的展开画轴,画已经装裱好了,墨色也是极艳丽的,显然作画之人保护的很好。可画上依然空虚灵动,画中小溪前,桃树下的女子仍然那般清秀温婉,可仍是没有眼睛。倒是画的最下方的一块殷红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眯起眼仔细看去,惊讶不已。
那是血,是血凝了后的血斑。
画的上方有些零乱的写着几句诗,很明显书写者的手在不住地颤到:
切莫忘,桃红,水清,人灵秀。
切莫恨,人去,心死,情思存。
她颤抖着手去翻那灵位,灵位上赫然用金色郑重地写着七个字:爱子沈弄文之位!
她一下子呆在了原地,似乎可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逆转。
他死了,他死了!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答应了自己一定会为自己好好活着,一定会迎娶她为妻,一定会完成这幅“桃秀清”的!
可终究她等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死讯。
他没有战胜病魔,一个年轻而卓越出众的少年就这样撒手人间,去了!
这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如何节哀顺变?
怎么可能?
又过了一年。
自从江南沈府少爷沈弄文因病去世后,柳府千金柳清婉便一病不起,不到桃花开便早早随心上人去了。
江南一带的百姓将他们传为一段佳话:生前不能结为并蒂莲,化作比翼鸟,双宿双飞!死后,他们一定站在奈何桥上,携手黄泉!
而,那幅画,那幅江南最年轻的“神笔”沈弄文为自己的心上人所绘的那幅画,成了沈弄文一生中的最后一幅真迹。
桃秀清!
桃树下秀丽清婉的人儿!
那幅“桃秀清”后来成了沈府世代相传的家宝。后代们打不开那幅画,绑住卷轴的丝绳怎么解也解不开。
曾有人说:画轴中有寒气渗出,妖气极重。
可沈家的人怎么会信,毕竟这幅画在沈府传了几十代都没有给沈府带来什么灾害,倒是沈府的生意日渐兴隆。
就是有一点离奇,每到春回大地,水清桃花开之时,便会听见保管画得书房中传来悠悠的歌声,那是一个略为粗哑低沉的男声。每一声都透着苦涩的味道,每一声都充斥着浓浓的愁思。
那个声音轻轻唱道:
画中人,此非仙。
画中人,此非人。
画中人,乃为妖。
一个温盈如玉,清瘦淡雅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