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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枕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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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呢。
被限制了行动的玳玳没有多少恐慌感,相反,倒是有种自己的感觉如实被印证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毕竟,她从一开始见到谢意时,就没来由地、直觉地认为这个少年,与他的兄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虽然他与玳玳相处时一直很文雅,很守礼,但,他确实是与直率坦诚的阿谢不一样的。
目光所及之处,垂青竹帘子的里室慢慢涌起了一片潾潾的水光。玳玳原本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身体渐渐得到了舒缓,她的思绪也逐渐放松下来。
她在这片似真似幻的水影中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有些淡,类似于灰色,瞳仁半透明,盈着水光,梭成一弯月牙。
它们冷淡而漠然,似乎从未认真注视过这世间的谁。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玳玳在水光粼粼的幻梦中转动着慵懒的思绪,试图寻找出能用来准确形容那个少年的词句。
是什么呢?这种感觉。
……啊,对了。或许就像是深冬冰封的湖面吧。虽然看上去很坚固可靠,但只有真正踏上去才会知晓,即便它不会骤然碎裂令你跌入深不可测的冰冷湖水中,那毫无温度的冰面也会使你丧失自身全部的热情。
这种感觉,就像是青珩。
……
啊啊,真是的。玳玳有些苦恼地想,怎么老是想起他呢?这样可不行啊。
她不再去看那双眼睛,任由四方的水影朝自己落下,连带着一片清凉的水意。
——虽然有些凉,但一点儿也不让人讨厌。
思绪沉入了遥不可及的深处,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也许只是一眨眼,一个闪念,须臾间而已。总之,在玳玳看来,那是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时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久远。
等到玳玳的思绪再次活动起来时,那些水影和凉意已不知所踪,茶馆里的交谈声落进她的耳朵里,却又仿佛与她隔得十分遥远……
当然,那是在谢家两兄弟离开之后了。
此时,沉入思绪深处的玳玳像个精巧的木偶一样跽坐在榻上,浑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事情。
……
“谢意!你干什么!”
被大声叫了名字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无法动弹的兄长,两人虽然从相貌和衣着上都十分相似,但谢意的目光中总是透露出一股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漠然。片刻,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哂,把手中扶着的表情木然的玳玳抱到小几旁安置好,才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摆在旁边坐下,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一个茶瓯把玩着,丝毫不理会兄长的愤怒。
“回答我啊!”阿谢不甘心地再次喊道。
谢意只是冷淡而平静地说:“等等,你就知道了。”
“什么?”
谢意朝他招了招手,阿谢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两条腿不听人使唤地走到小几边,在空着的小榻上跽坐下来,坐姿标准得令闲散惯了的少年感到十分的别扭和不适。
他又是不解,又是气恼地望着他的弟弟,试图从那张平静得令他咬牙切齿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可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看透过他这个双胞胎弟弟的想法。
这次,也是一样。
“这一位,”谢意侧着他修长的颈子,朝向玳玳的方向,他的手指摩挲着茶瓯的杯沿,仿佛在抚摸着恋人的面颊。他轻柔和缓地说,“这一位和裴家是什么关系,我的兄长,你可别告诉我你什么也不知道。”
玳玳和裴家是什么关系?
阿谢理所当然地反驳:“她能和裴家有什么关系!你赶快松开束缚!听到没有!”
谢意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动作看得阿谢咬牙切齿,但又无能为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别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这时,谢意淡淡地笑了。
“不会真的伤害到谁的。”
他轻声道。
“唔……是吗?”
阿谢安静下来——虽然看不透胞弟的想法,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既然说了不会伤害到谁,那么玳玳也好,其他人也好,确实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阿谢皱着眉头看着弟弟摆弄着木茶盘里没有用过的干净茶瓯,一个放在阿谢面前,一个放在玳玳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还有一个,放在朝着里室入口的方向。
阿谢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还有谁要来?”他低声、飞快地问,“你邀请了裴家的什么人?你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这一次,回答的并不是他的弟弟。
里室入口处垂着的那片青帘后悄无声息地伸进来一只手——那只手十分美丽,指骨细细长长,骨节优美,肤色白皙如玉,但仍然可见那是一只属于郎君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挑开竹帘,露出一张俊美异常的少年面孔。他乌发松散,流水似的长衫下赤着双足,姿态慵懒地踏进了里室。
“欢迎,裴君。”
谢意坐在主位,并未起身迎接,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青珩的目光在室内梭巡了一圈,神色淡漠,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见到阿谢,也好似不认识他一般——虽然阿谢一直如临大敌地瞪着他。就连低着头表情明显不对劲的玳玳,青珩也没有多看,神色如常地来到唯一空着的那一方小榻上,屈膝跽坐下来。
“你怎么会请他?”阿谢实在有些惊讶——要说他之前不知道青珩是谁,但从和玳玳的交谈中,即使那小娘子从未明说,阿谢也多多少少猜到青珩的身份和裴薛两家的关系。只是他并未多想,毕竟那事也只是只言片语的传言罢了。
可眼下弟弟把他请过来,加上裴谢两家实在算不上好的关系,还真是让人想不通谢意的想法。
这究竟……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阿谢看着弟弟和青珩如寻常朋友一样相对而坐,一个点茶,一个静坐,气氛宁静,到好似真的是在摆茶品茗似的。越看越奇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有没有谁可以告诉我?”
当然,两个人谁都没有理会他。
“这是上等的阳羡茶,这时候喝正好。”谢意边点茶,边说着这个时节的各个茶叶品种,说得极为认真,好似真的是一位爱茶的茶客。阿谢在一旁听得很是不耐烦,他一会看看谢意,一会看看玳玳,看得有些烦了,才用眼角的余光看看青珩。
也真是奇怪,明明青珩一句话都没有说,谢意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明显到身为双胞胎中兄长的阿谢,都在思考自己的弟弟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过了好一会,谢意放下茶筅,笑着问青珩:
“可以了吧,裴君?”
啊?
阿谢不明所以:什么可以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话?
他充满困惑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青珩没有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么坐着,倒是弟弟谢意朝自己招了招手,像招一只宠物似的,虽然不情愿,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谢意一把按住靠过来的自家阿兄的脖颈,五指收拢,往上一提,原本还是俊俏小郎君模样的阿谢,瞬时间变成了一只脖系金铃的小黑猫。
阿谢:……好你个谢意!
一扭头,啃哧一口咬在弟弟的手指上。这一口是毫不留情,血都渗出来了。
谢意面色自若,眉头也没皱一下,被咬住的小指动了动,只听阿谢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咬着手指的嘴巴被迫一松,小小的猫儿在小几光滑的面上一下子翻滚了好几圈,滚到了对座青珩的面前。
“请吧。”
仿佛是为了提醒着什么,谢意有意无意地朝玳玳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青珩正才有所行动。
阿谢抬起晕乎乎的脑袋,刚准备开口骂谢意几句,却看到一只手朝自己罩下来,容不得他有所反应,连退避的想法都还未产生,几乎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情——
铃。
金色的铃铛落到光滑的小几面上,像方才阿谢那样滚了几下,然后落进了一片流水似的衣袖中。
阿谢有些不可置信:那颗一直束缚着自己的金铃,现在已经离开了。
但激动归激动,毕竟被别人束缚了这么久这种如此丢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大声张扬的好。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闭紧了嘴巴,跳回了自己的位置。
谢意笑着把刚跳回自己位置的兄长拎起来,他也按着凭几准备起身——“那么作为约定好的交换条件,这位小娘子现在就还给你。”
他的手在玳玳的背后轻轻一拍。
……
带着凉意的水影退去了。
玳玳眨了眨眼,思绪有些倦怠,于是,她再次眨了眨眼。
她所在的是朱盘家茶馆的内室,四周都垂着青色的竹帘。今年的竹帘还没有换成新的,有好几处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有的地方还有竹子的斑纹。她凝神注目着某个褐色的斑纹,全神贯注地仿佛在研究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但事实上,那个斑纹一点儿也不重要。
玳玳叹了一口气,按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转过身去,有些无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带着奇异香气的怀抱。
真的……像是流水呢。
玳玳任由青珩抱着,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所着长衫的衣料摩挲着她的脸颊和脖颈,柔软中带着些许的凉意,和方才那片水影极为相似。
只是方才那片水影是虚幻的,无法抓住的,而这片柔软的流水,却实实在在地被玳玳捏在指尖。
“对不起。”
她捉着青珩的袖子,小声说,“我总是惹麻烦。”
青珩摸了摸她柔软的乌发,微微松开抱着她的手臂,少女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澄净而惹人怜爱,任谁被它们注视时,心也会化作一片柔软。
“我在呢。”他缓缓地轻抚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说,“有我在呢,小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