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少年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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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玳回到房里，也没心思洗脸拆头发，脱了鞋子一头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被面里，半天没有动。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刚才爹爹在书房与她说的那些话，简直跟做梦一样。
察觉到床尾有些动静，她压下挡着视线的被面，隐隐瞥见一片白绒绒。
又是雪团来了。
玳玳此时也懒得抱它出去，过一会，倦意上来，迷迷糊糊地拥着被子睡着了。
她又做了个梦。这回是她自己穿了嫁衣，坐在房里等新郎官来接她出门。可等了半晌，也没见门外有动静。她急坏了，想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身，脚踝边还痒痒的，勉强低头一看，有好几只小狐狸崽子窝在她的脚边，看见她低头看它们，竟然张口叫她阿娘。
阿娘阿娘阿娘……
玳玳满头大汗地醒来，天已经亮了。床尾雪团已经不见了踪影，身上的被子盖得妥妥帖帖，头发披散着，外衫也挂在架子上。心惊胆战之余，她趴着床沿往下看，床踏板上除了自己那两只摆得端端正正的鞋子，别无他物。
这时正巧阿细推门进来：“昨晚进来看你，都十四岁了还不脱外衫睡觉，鞋子倒是摆得齐整，以为拿被子遮住了我就瞧不见了？”
玳玳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忙掀开被子下床梳洗穿衣。
外头的晨光透过窗棂落进室内，有只雀儿在镂花木窗边探头探脑，空气里隐约有股桃花的香气；院子里于叔正在扫地，唰唰的声音一下下带走了玳玳心中模糊的郁气。
四月晨光好，用朝食时阿婆要玳玳别急着去书房，先去照看花儿。院子里的那棵老香樟树一夜之间落下不少叶子，外头路边的桃花却是开得正好，隔着院墙随风落进不少粉白的桃花瓣来。
玳玳正给那一丛含苞欲放的牡丹浇水，冷不丁有个扑棱棱的声音忽至耳畔，把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原来是只小小的黄雀。
这种小黄雀玳玳以前养过，是书院的门房周二伯送给她的。周二伯没做门房前是个豢鸟人，曾经背着累得高得吓人的鸟笼到各地表演。他训练出来的鸟儿特别听话乖巧，衔旗啄铃不在话下，还会认人，见到熟悉的人就绕着他飞，十分讨喜。那只小小的黄雀让玳玳高兴了好一阵子，只可惜有一次它飞出去玩后就再也没有飞回来。后来周二伯还要送雀儿给她，玳玳阿婆却代她拒绝了。
这只小黄雀让玳玳想到了自己丢的那只，心里头顿时有些难过，便对着它说起话来：“周二伯说雀儿能活十一年，我也不知道我的那只几岁了，你要是见着它，一定要告诉它我很想它，要它好好的，可千万别再被捉鸟的人给套住了。”
也不知道这只黄雀听懂了没有，它轻轻叫了两声，落到院门口的一截花枝上，用喙轻啄自己的鸟羽，过了会又扭过头来看玳玳。玳玳觉得新奇，慢慢地靠近了那株花树，又怕自己动作太大吓跑了它，拉着衣角走得又慢又轻。
——没想到刚一靠近，小黄雀就展开翅膀飞出了院门，玳玳紧跟着追了两步，跑出了院子。
院外的路上种了许多桃树，这个时节桃花开得正好，许许多多的桃花瓣迎面而来，差点遮了玳玳的视线，那只小黄雀也不知道一下子飞到哪里去了，四下望去，也不见踪影。
看来是飞走了……
玳玳怏怏地想往回走，忽然听到一声极清脆的铃音，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只的小黄雀随着铃音低鸣了一声，眼前闪过一团在粉白中格外显眼的色彩，她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便望见其中一株桃树上倚坐着一个少年郎君，约莫十七八，也没束发戴冠，样貌是玳玳从未见过的俊美。
只见他懒懒地伸出手——说起来，那只手可真是美啊，细细长长，骨节优美，肤色白皙如玉——那只小小的黄雀仿佛看得懂他的手势，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中折了个弯，轻巧地落在少年的指尖上。
风一吹，一树的桃花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他乌黑的发上，他也不管，依旧懒洋洋地斜坐在枝头，用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斜睨了玳玳一眼。
玳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得飞快。
春风悄悄地拂过桃林，拂过两人的衣衫、柔软的乌发，拂过玳玳怦怦直跳的心尖。那少年朝她微微一笑，声音好听得似山间淌过的清泉：
“我来见你了，小新娘。”
……
“今年桃花开得晚，月季和杏花倒是早早开了。”
一片茶花绣样银针来来回回小半个时辰还没绣完，玳玳从进屋到现在就一直心不在焉，若有所思，阿婆早就看出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说起了住阊门附近的玳玳外祖家。
“你外婆托人带信，店里的匠人在阳山又掘了几株山栀子，过些日子你去的时候挑一盆，若是急着想看，她请人这几天送来也行。”
玳玳讷讷地点头应了声，眼睛眨了眨，忽然抬头问：“阿婆，去年乞巧节用的小花篮还在吗？”
“哪一个？”
“就是外公编的……可以放小金鱼缸的那个。”
阿婆想了想：“记得是让阿细收起来了吧，一会让她找找。”
“噢……好。”
说到这，玳玳又低下头去绣那朵茶花，阿婆盯着她看了半晌，她也没有察觉。年长的老妇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笑了。
今天薛宴平有书院同僚的聚会，祖孙俩在黄昏时分用过晚膳，玳玳央着阿细去找那小小的花篮，好容易在一堆杂物中翻到，见没有任何破损，喜上眉梢，捧着回了房中细细拭去上头的薄尘。
这只花篮和从前外公编的没什么不同，顶多是有些样式上的变化。玳玳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看着，哪都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干脆放到一边，翻了本书看。
天色渐暗，阿细进来送洗脸水，玳玳如往常一般净面解发，等躺倒床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干脆侧躺着望着窗户下的那片地面，外头朦胧的白月光把镂花窗的影子铺到地面和矮几上，那片模糊的深色阴影在她的注视下悄悄慢慢、不动声色地变化移动着。
幼时阿婆常坐在玳玳床头，她的手指拂过玳玳柔软的长发，口中讲述着那些奇异荒诞的故事。玳玳就这样侧躺着，目光跟随着室内那些悄然移动变化的模糊阴影，把它们想象成故事中那些连绵起伏的山脉、曲折蜿蜒的河流；长在悬崖上的牡丹花树、立于苍山之颠的古老青松；生活在山林间无法嗅到人间烟火的异兽，还有美丽而神秘、善于变化的精魅……
她在她的想象和阿婆的故事中慢慢睡去，梦里便是那些在清寒皎洁的月光下缓缓浮动的云海，穿行于其中红色的鲤鱼和随着泉水而来的花瓣。偶尔会嗅到一丝淡而芬芳的香味，好几次她都想知道那是什么的味道，可每次想要探寻的念头稍稍一动，那香味便悄然淡去了。
她的幼年过得无忧无虑，对早早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来说，阿婆给予她的关爱让她满足。除了偶尔看到玩伴在母亲怀里撒娇时感到片刻的落寂外，再无遗憾。
玳玳在阿婆的故事中长大，她的长发乌黑柔软，眼眸清润，手足纤细白皙。她那鲜活的、犹如栀子花绽放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在梦中想象自己穿一件薄而柔软的浅色长衫，悄然从山间流淌着泉水的小径边走过，有雀儿落在她经过的路上，轻啄一缕如月色般飘渺的芳香。一丛枯枝蜿蜒垂入溪流，便有微不可见的新绿在灰色上悄然绽开。
这次，玳玳又从这个山林间的梦中醒来。她揉着眼睛，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何时入睡的。窗影悄悄移动着，忽见外头有只小小的雀儿敛起双翅，落到窗边，发出一声梦呓般的轻鸣。玳玳便立时坐起身，赤着脚跳下床去拿衣架上的外衫，又跑回来穿鞋。等一切都弄好了，便听到两声轻而缓的敲窗声。
玳玳在走到窗边去推窗的时候，想起阿婆曾给她讲过的那些山林精魅的故事。那其中有善于变化的妖物，在遇到男子时化作弱柳扶风的温柔佳人，遇见少女则变作清雅少年，微微一笑恍若仙人。
玳玳不知道自己是被妖物迷了心智，还是前些日子的风寒并未痊愈，她虽然这样质疑着自己，却依然推开了那扇镂花的木窗。
深蓝的夜幕上那一轮弦月投下的模糊而明亮的月辉一下子倒进了室内，洒在了院中，落到了窗下立着的少年身上。
白日倚在桃枝上的少年此时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衫，上头有只在月光照映下才会显现的飞鸟图案。他的手按在窗扇上，长袖滑落，像一片淙淙流淌着的蓝色溪流，带来山间泉流与花朵的清香。夜空一角的弦月变得有些遥远，院子里的老香樟树、那一丛花苞待放的黄牡丹、墙角的几株栀子与茉莉、叶片上悄悄渗出的露水，都因为少年的到来而变得虚幻。这月色下的少年隔着窗朝她伸出双手，像是一个要拥她入怀的动作，微微上挑的眼中又带着可疑的笑意，令人不由质疑他的意图。
玳玳没有跳进他的怀中，只是把搁在窗边小几上的旧花篮塞到了少年的手里。她在那一刻似乎又嗅到了只在她的梦中出现过的香气，但她以为那只是迷蒙月色带来的错觉。
那个少年——如果他真的是如他自称的那样，是玳玳结亲的对象的话——那他就是裴家的七郎了。
玳玳踏入落满月辉的院子，她为接下来的冒险感到紧张，又按耐不住隐隐的兴奋。
在蒙上了一层浅淡水纹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连虫鸣和风声都听不见。但当她走出院子，周围的一切又像是都重新活了起来。桃花瓣随着夜风纷纷扬扬地落下，地面铺上了一层粉白的织毯。身旁的少年赤足而行，他的长发在月下散开，偶尔随着风拂过玳玳的面颊和颈侧。他们在夜间相携出行，穿过桃花盛开的小路，途经生长着只在夜间绽放花朵的河畔。耳边淌过淙淙的流水声，芦苇丛的几片长叶忽而一动，一声短促的入水声后紧接着便是数点四散开去的荧荧之光。
玳玳觉得这又是一个梦，一个从未有过的宁静美好的梦境。
她抬头望向夜幕中那些相互追逐、悄然变幻的云朵，又用耳朵细细捕捉着虫儿捉摸不定的鸣叫。夜风撩起她的额发，淡淡的流水味道从她的鼻间淌过。她的掌心合上一片柔软，身旁的少年牵了她的手，小小的雀儿落在她的肩头，还有淡淡的熟悉的清香萦绕。那片流水似的衣袖落在她的手背上，带走了玳玳心中对于这次夜行的最后一丝犹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少年郎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