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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卷十四 ...

  •   这一年的腊月里,小皇子胤礽被封为太子,朝廷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中外,加恩肆赦.
      恩典,也同样落到了明珠府.
      梁九功笑眯眯的来到明珠府,他如今越发的有了大总管的做派,说起话来都是糯米团子一样,里外都包圆.
      明珠出门来迎,才见了礼就听见梁九功尖尖的嗓子响起来,细细的,钻得人耳朵疼.
      “可了不得了,明珠大人那,您家大公子可真是得了皇上的欢心呐.”
      明珠连连谦虚道
      “哪里哪里,那是皇上厚爱.”
      梁九功不动声色的冷笑,转眼间立刻抹去
      “大公子在府里不?”
      明珠一脸羞愧
      ’哎哟,您看,不知道您要来,冬郎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不您和下官说?”
      梁九功笑了起来,细白的手在半空中挥舞
      “这事儿太大,万岁爷亲口交代的,咱家可不敢.”
      明珠意会,跟在他身后跨进了客堂,招呼下人上茶,又将粱九功让到上位,才道
      “要不,您先等等,下官派人去寻.”
      梁九功自然也是这意思,一听明珠自己说了,笑眯了眼
      “那敢情好,麻烦您了明珠大人.”
      “不麻烦不麻烦,下官这就去吩咐.”
      梁九功坐在位子上低下头执了茶盏假意在饮茶,直到听着明珠脚步声远去了才抬起头,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忽然听见后院子里好象有笑声,信步穿过屏风,走到后堂.
      后堂边上的墙壁都垒着梅花样子,空出的格子隐约能瞧见有人在后花园里摆秋千,桃红色的帕子被女子捏在手里,手紧紧攥着秋千的绳索,桃红色的帕子就在冬天的阳光里格外明媚,飘飘然,说不出的妩媚.
      身后的客堂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梁九功急忙回转身回到屋子,刚转过屏风,就听见明珠在斥责送点心来的丫鬟,急忙上前几步道
      “明珠大人.”
      明珠一抬头看见了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道
      “刚才下官来了没见到公公,险些以为公公走了,问了这些下人又都说不知道,还当公公回去了,正担心要明儿要如何和皇上解释这怠慢之罪呢.”
      说话间,两人已落座,小厮搬来几个火盆子,炭火热热的烧起来,整个屋子里都觉得暖烘烘的,明珠看着炭火盆子,忽然道
      “那玩意烤糯米团子好吃得很.”
      梁九功奇道
      “咱家倒是没试过,明珠大人怎么想得出如此好的法子?”
      “小的时候家境不怎么好,过年的时候打年糕,总喜欢捏些糯米团子,第二日便硬了,于是拿来在炭火里烘着吃,外面一层皮脆脆的,里面又糯,好吃得紧.”
      说罢一叠声的喊下人,让去拿昨儿做的糯米团子,特地吩咐了要冷硬的,回过头对梁九功笑道
      “冬郎估计一时半会还回不到,公公就当消磨时间罢.”
      团子很快送来,用银制的叉子刺在团子里,又搬来一盆大大的炭火炉子,当地里摆着,两人走近些,边烤边说话,丫鬟们又送来一碟子白糖,烤热了咬一口,皮子脆脆的,里面露出白生生的糯米团来,正好沾了白糖吃.
      这么吃着,时间倒是过得飞快,成德进屋的时候,正看见两人拿着团子沾白糖吃,吃得不亦乐乎.
      因此笑道
      “好快活,方才家里来人急得跟火烧屁股似的来寻我,我只当有什么大事,原来是看你们吃团子的.”
      明珠笑斥
      “这孩子越发没了礼数,没见宫里来了人么,还不快上前请安,净只说些罗嗦话.”
      说完,放下手里的团子,对梁九功道
      “正主儿来了,下官先告退.”
      梁九功急忙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朝着桌上的盘子一扔
      “明珠大人好走.”
      成德眼见着明珠走出了门,猩红的毡帘扑的一声垂下,才道
      “皇上要公公传些什么?”
      梁九功看了看纳兰成德,人比上次见到时清减不少,精神却好,他笑得无害,指了指边上的交椅
      “坐下说罢,皇上不过叫奴才传个话,没什么了不得的.”
      眼见着成德坐了,他才挨着成德的边坐下,笑道
      “这几日,太子的人选定了,公子想必也知道了?”
      成德点了点头
      “公公回去替容若说句恭喜.”
      “皇上说,借着这次开恩科,想让公子,参加殿试.”
      成德猛得抬头
      “殿试?!”
      “是,明年开春的殿试.”
      成德怔了一会子,缓慢的转过了脸去看梁九功,道
      “皇上真是施了好大的恩典,容若是否该磕头以谢皇恩浩荡?”
      说着起身就想下跪,骇得梁九功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他
      “公子不可,奴才受不起.”
      成德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冷咧如冰, 梁九功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扶着他坐到交椅里,道
      “公子,奴才知道你的委屈,可是,皇上有他万不得已的理由,公子聪敏得紧,不用奴才再多嘴罢.”
      成德的嘴角微微的勾起,说不出的嘲讽.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康熙的万不得已,他知道康熙的以退为进,他也知道康熙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什么,他都知道.可是他呢?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只求一个清净日子罢了.
      满腹满腔的委屈刹时全都逼了上来,涨得眼里胸口,满满的都是酸意.
      “方才奴才在后堂站了会,看见了……少奶奶.”
      笑起来端庄温柔的女子,捏了桃红的帕子,在冬天的金色阳光里,荡着秋千.
      “奴才想,有这样的女子,陪着公子,皇上也定是放心的.”
      成德一直没说话, 梁九功一直说一直说,到了最后,他说了一句
      “公子,皇上夜里魇着了,也只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您总该知道是谁,皇上说,要您活得好好儿,开开心心的,他才真正的放了心,才…….撒得开手.”
      成德没有看见梁九功是怎么走出客堂的,他只看见青色的地衣上,一点一滴的梅花,逐渐的洇湿开去,连成一片,直到再也看不出地衣的本色.
      回到屋里已是极晚,卢氏点了灯,由静儿陪着在窗下剪窗花,主婢两个说说笑笑的,见成德进来,静儿急忙下了炕,过去接过了成德脱下的披肩,拿到屋子外拍去了灰尘,在窗子外道
      “小姐,若没事奴婢先去睡了.”
      卢氏放下剪子,收起炕桌上的红色窗花,朝着门外应了一声,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温何事好笑?”
      “静儿这丫头,早就说了要睡觉,被我硬拉着陪我.心里可恨死我了罢.”
      成德随手拿过她手里的窗花一面看一面笑
      “她可不敢,她对她家小姐,好得都不似主仆呢.”
      说得卢氏低了头轻轻的笑
      “静儿从小儿就跟了我,在我眼里就跟我妹妹似的,疼她还来不及呢.硬拉了她陪我是因为我怕……”
      话说到一半儿,她却忽然止了口,扑闪着眼睛看着成德.
      成德听她话说了一半,暗自奇怪,眼神从窗花上移了开去
      “怕什么?”
      卢氏却撅了嘴道
      “不和你说.”
      说着羞红着脸从成德手里抽回了窗花,娇嗔道
      “哎呀,还没有剪好呢,有什么好看的.”
      成德哎哟一声,骇得卢氏急忙回转了身
      “怎么了怎么了?”
      成德委屈的瘪着嘴,把手摊到卢氏面前,可怜兮兮的道
      “你看,纸把我手都割破了.”
      窗花的纸本就薄,方才成德捏得紧, 卢氏来抽的时候一时不防,薄薄的纸笺如薄刀似的,瞬间将手掌里割了一条口子,不深,只割伤了表面的皮,有几处地方割到肉,细细的冒了几滴血珠子.
      卢氏唾了他一声
      “什么了不起的口子,值得这么大叫,羞不死你!”
      话虽这么说,却从怀里掏了帕子,细细的拭去那几点血滴,又从屋子里找出药膏,薄薄的一层抹在成德手掌心里.
      起身的时候,却见成德半边的脑壳子,青青的起了一层茸茸的发,索性按着成德坐在炕上,找了方才剪子,脱了鞋爬到炕上,半跪在成德面前,一点一点的替他铰掉新生的发.
      成德低了头,望着大红的炕面,忽然道
      “阿温以前也替人铰过发么?”
      “恩,阿玛有时候会忘记铰发,又嫌府里的丫鬟手笨,所以都是我替他铰的.”
      “这样啊,这么能干的阿温嫁了过来,岳父可是要哭上好几夜呢.”
      头上立刻被不轻不重的打了下,卢氏笑骂道
      “头还在我手里呢,这么不正经,仔细剪子划破了皮,看你明儿怎么出门见人.”
      过了半晌,才听见卢氏幽幽道
      “其实回宁那次,我见阿玛头上的青发,都长了寸许来高了,都没叫人铰,我那日回去替他铰了发,他高兴得孩子似的,直拉着我说还是闺女贴心.”
      有凉凉的水滴滴在成德的头上,成德抬起头,果然见卢氏哭了.透明的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仿若凝聚了无数的悲哀.
      成德拉过她,轻轻拥在怀里,手在她后背上轻拍
      “若是阿温实在想家,过几日便回去一趟可好?”
      怀里的人儿却摇了摇头
      “出嫁的女儿老是回娘家,被外人看见了,只当是在夫家被欺负了,才回去的,夫君待我这么好,我不能叫别人说你的不是.”
      眼里有薄雾,迅速的弥漫上眼眶,阿温阿温,你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礼物.
      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
      “阿温,其实为夫有好消息要和你说呢.”
      “什么?”
      “皇上新立了太子,大赦天下,还特别恩许我,可以参加明年的殿试.”
      “是么,那你开心么?
      “开……心……”
      卢氏的指,颤抖着抓紧拥抱着她的成德,容若容若,你还能属于我多久呢,我可不可以说,不要去参加殿试,不要去见皇上?那些担忧那些绝望,你要我如何说出口?
      ”只要夫君开心,那便好了.”
      “恩!”
      那一夜,徒然降温,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极细极绵的,笼罩了整个京城.

      梁九功回了宫里,康熙正巧去东宫探望太子,小太子长得娇憨可爱,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嬷嬷教他念皇阿玛,小太子念不清楚,每每见了康熙,都是口齿不清叫着慌啊吗,念不出声调.
      康熙偶尔也会抱抱他,抱着他转到东宫前的树下,望着坤宁宫的方向,默默无声.
      一岁半的孩子,正是调皮得时候,哪里耐得住在大人怀里,不一会就扭捏着肥嘟嘟的小身子要下地,康熙拗不过他,示意奶娘将他抱了去,奶娘来抱,不料小太子胖胖的胳膊死死的搂住康熙的脖子,一个劲的念,慌阿吗,慌啊那.一紧张,竟连声音都念错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康熙看着他,小小的,裹了一身杏黄色的小袍子,一撮头发用红绳子系在脑后,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奶牙.
      "想不想和皇阿玛一起过去?"
      康熙一手抱着他,一手指了乾清宫的方向,小太子咿咿呀呀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康熙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对身后的奶娘道
      "今儿让太子去乾清宫里罢,回头和老祖宗说一声."
      奶娘一楞,半晌才应了,打发了人去慈宁宫和老祖宗说.
      孝庄听宫人来禀告的时候,缓缓的笑了.
      "皇上啊,终于有点阿玛的样子了."
      她说,套着金指套的手有点颤抖,她抽出手帕,擦了擦脸,终于觉得有些欣慰.
      康熙处理完了政务,才想起安置在乾清宫里的小太子,本来奶娘带了人来要抱回去的,但是小太子已经睡熟,康熙索性就将他留了下来.此刻正在康熙的龙床上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
      康熙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指去戳戳,小太子一撇嘴,康熙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哭,赶紧收回手,小家伙的哭泣本事,下午抱他回来的时候,他很是见识了一番,绝对有魔音传耳之感.
      幸好小太子很给他面子,只是撇了撇嘴,伸了伸小胳膊,翻了个身,又睡了.
      康熙却看着他发楞.
      这么小的孩子,就是太子啊.这小小的身躯,将来要承载大清的千古基业,也会如朕一样,孤单和寂寞的坐在那高高的皇位上,看天下江山臣民.
      朕,会不会太残忍了,毕竟,你还这么小这么小......保成啊......朕的保成,你以后,会不会怨朕?
      康熙搂着小太子,手脚有些僵硬,怀里软软的小身子,脆弱得让人不忍心去碰.
      刚才梁九功和他说,已经和公子说过了.
      容若,朕很想你,很想很想,恨不得长了翅膀,出宫去寻你.
      可是朕不能,梁九功说卢氏是个好女人,那便好了罢.
      我们,终究只落得个君臣的名份.
      也好......再怎样的玲珑心思,七窍心肝,也只是君臣罢了.
      你是朕的臣,朕是你的君.
      开春,康熙十五年丙辰,开殿试.
      纳兰性德,中二甲七名.
      明黄的册子上,是康熙的御笔亲批.
      主考官有些心慌,将手中的册子看了又看,方颤巍巍道
      "皇上,纳兰性德的才学,依老臣看来,实堪重用."
      康熙眼皮都不抬,继续看着手中的卷册
      "朕的亲笔御批,老大人有何不满?"
      主考官再次扫了一眼明黄册子,内心叹息如此人才,今后便埋汰了,听说是明珠大人的公子呢,也罢,或许圣上有压制之意罢,可惜了.有时候,生在显赫簪缨之族未必是好事.
      三日后,康熙亲自主持太和殿传胪.
      鸿胪寺官引新进士就位,底下密密麻麻的一片,康熙望着望着,却发现怎么也望不到,最想见的那人.
      鸿胪寺官已开始唱名,唱到二甲第一名的时候,康熙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所爱着的那人,连出班跪拜的机会都没有呵.
      唱名很快就唱完了,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礼成,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
      直到舆架回宫,康熙都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人.
      他不曾想到,那人,在茫茫众生里,低了头,没有看过他一眼,一次都没有.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守了彼此的本分,罔顾了一颗真心.

      照理说,半旬之内,差事定是定下来的,可是明珠府上下人等伸长脖子等了又等,望了又望,却终究也没等来那一封委任书.
      时明珠已任吏部尚书,朝中人脉通达,私底里也问了不少门路,却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皇帝为何压扣成德的委任书.
      据在乾清宫服侍的一个公公说,传胪结束的那日夜里,皇上曾经召见了主考官等人,就今科进士的前途商讨了一番.不知为何,就连最末尾的进士,也都安排了类似翰林院待诏鸿胪寺序班之类的闲职,惟独成德,成了一个空缺,没有职位,没有空衔,完全被遗忘于朝野,仿佛得来的,只是一个二甲第七名.
      朝中于是有人私语,道是明珠功高权大,终于连累了子孙.
      明珠对这些全不在意,他只在意成德是否会觉得难堪,几回将他叫来父子两个饮酒,言语间试探几句,却也没试出什么.
      倒是卢氏,听说这事,说了句
      "没有官职也罢了,谁晓得要是吃上了皇粮,会发生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成德听了,笑道
      "还是阿温知我."
      卢氏被他这话夸得心虚,撇了头讪笑,心道
      我哪里是知你,分明是断你痴念.这也是我的自私罢了.
      皇帝那一头,照旧没消息,每日里上朝下朝,已成习惯.
      只是有一日,曹寅照例收拾皇帝的书案时,不小心掉落了一封金册,封皮上贴了宝蓝封贴.
      封贴上一个字也没有,曹寅估摸着该是空白案册,正要放到空白案册那头去的时候,一个激灵,竟打开了这本册子.
      册子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康熙对一个人的册封,这是一次不可能的册封,连着这本金册,一直埋葬在历史里,永远都没有宣读的可能.
      曹寅忽然觉得眼睛酸涩,鼻子更是酸得想哭,轻轻合上那封金册,将册子,端正的摆在了康熙的御案边上,金光闪烁的册子,在室内的暗光下,依旧流光溢彩,同样的金册,他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是孝诚仁皇后薨后不久,他陪着康熙去了坤宁宫,宫人们正在整理皇后的遗物,其中,就有当年册封皇后用的金册.
      曹寅静静的走出殿门,殿外阳光正好,他抬起头,望着刺眼的阳光,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这两人,明明是那样的美好,却为何,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错的?
      日落月升,日子也只能照旧的过.
      成德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殿试的事,仿佛二甲七名的事实,曾经是一个梦境.他的日子过得逍遥且自得,《通志堂经解》诸多序已写完,并且,因缘巧合,初识江苏无锡顾贞观.
      一句德也狂生尔,两人结为知己,更因顾贞观寄吴兆骞的二首《金缕曲》,决心帮吴兆骞回还.
      两人一时相遇恨晚,日日里在一起商讨诗词,竟有忘却人间之感.
      明珠见成德的样子,老怀甚慰,若说往日里他还有让成德去官场的念头,这会子,也已经打消得差不多了.
      他宁可,把希望寄托在二子身上,也好过强令成德顺从.
      九月,明珠府传出重大的喜讯,卢氏有喜.
      大夫被送走的时候,明珠高兴得连连令下人多塞几个红包,跑到觉罗氏房里开心得孩子似的,直道终于要当上了玛法了,看得觉罗氏直笑,笑到后来,却落了泪.
      "冬郎啊,还记得他小时候满地跑呢,一转眼,竟也要做阿玛了."
      夫妻俩个在屋里又是哭又是笑的,一团子的喜气笼罩着明珠府.
      成德出门也没以前那么频繁了,只恨不得日日夜夜的守在卢氏身边,看她起身,急忙就问了原由,巴巴儿的跑去把卢氏要的东西拿来,卢氏被成德惯得,过得比以前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还要舒服,手脚都不用动了.这么着过了两个月,卢氏终于受不了,某个夜里笑道
      "再这么下去,可不得了了,养成猪了."
      成德一边替她倒水,一边从桌上的罐子里挖了勺酸梅扔进水杯里,递到她面前道
      "我倒是恨不得什么事儿都能替了你才好."
      卢氏拉了他坐到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水,微微缀了一口
      "其实没什么的,你看额娘上次,不也好好的."
      说完,将杯子重重的塞回他手里
      "穷紧张什么."
      成德不好意思的笑,接过杯子走回桌上放好,又等着卢氏睡进床里,替她掖紧了被角,放下床帐子,这才吹灭了蜡烛躺进床上,望着黑沉沉的屋子,轻声喊了下
      "阿温?"
      "恩?"
      黑暗中,女子的声音仿佛格外能镇定人心,成德眨了眨眼
      "你说,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好呢?"
      "这不是你这当阿玛的该操心的事么,问我做什么?"
      "当然问你了,你是他额娘呢,你说,取个月字好不好?"
      "恩......"
      "叫月什么呢,哎呀,好象叫月的也太多了......"
      "你想就好了嘛......"
      卢氏的声音逐渐迷糊,只有成德一人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响
      "要不取婉,婉清,哎呀,太女气了,万一是个男的就不成了......阿温?阿温?"
      身边的人没有出声,成德支起身子,就着窗外的月光,朦胧的看见身边人熟睡的脸,他痴痴的望着,半晌,低下身去轻轻的吻在卢氏额上.
      "谢谢......阿温......"

      日子一天天的过,卢氏的身子也日渐沉重,镇日里昏沉沉的靠在榻上,人也越发懒散,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就已开春.
      距成德中举,竟已过一年.
      觉罗氏怕卢氏身子沉重,跑来跑去有个闪失,故特地交代了成德,不要让卢氏再来请安,得空时便过来坐坐,若实在困乏,不来也罢.
      成德笑笑,回去对卢氏说了,卢氏却道
      "额娘这话说得却错了,做媳妇的,怎能不去请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去."
      成德兀自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才道
      "虽说额娘这话说得欠妥当,但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儿起,我日日夜夜去请安,连着你的份一起,可好?"
      卢氏笑了起来,啐了一口道
      "越发的学会贫嘴了,果真不该让你常出门."
      成德听了这话,愕然,好一会才坏笑道
      "可叫我抓住把柄了,你倒是说说,什么叫不该让我常出门?!若今儿不说出个寅卯来,我可不依的!"
      边说着,边啪的一声把个杯子放得山响,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
      卢氏却扔了手中的剪子,从笸箩里捻了一根线,细细的穿过针眼,头也不抬,嘴角却忍不住的弯上天去.
      "这话可是夫人太太们私底下说的,怎么能叫你们大男人听见,我偏不说."
      成德吃瘪,干瞪着眼楞坐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好笑又好气
      "看来我得和额娘去说说,府里别老是开堂会,请些劳什子的太太小姐来,平白教坏了我家阿温,却叫我和谁申冤去."
      卢氏脸一红,手中绣了一半的东西想也不想的扔了过去,笑骂道
      "究竟是谁带坏了谁,这么不正经,仔细我告诉额娘,扒了你的皮!"
      成德一伸手接住飞过来的东西,笑嘻嘻道
      "告诉去罢,回头额娘罚我,可别又来求情."
      他说的是上回,不小心晚回了.那日夜里卢氏担心得要命,身子又不利索,险些滑了胎,气得觉罗氏揪着成德进了祠堂,罚他跪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卢氏心疼,这才将人保了出来.
      打这以后,成德老是笑额娘,有了媳妇不要儿.
      卢氏斜睨他一眼,脸红到脖子根,低了头不去理他,成德展开手中抓的东西,却是一个小肚兜,大红的底子,用豆绿色绣了荷叶,粉红的花苞,花苞上还滚着半颗水珠子,鲜艳艳活泼泼又水灵灵,一片光鲜.
      成德眼里看着,忍不住赞道
      "好鲜的色儿,阿温好巧的手."
      卢氏伸过手来,抓过小肚兜,摊平了放在膝盖上,柔柔笑道
      "闲来无事,做些活计消遣消遣."
      蜡烛点得红火,时不是劈啪一声,爆出一朵灯光来,越发的显得喜气洋洋,成德歪着头,看着灯下的卢氏,微微偏转了头,大半的脸落在阴影里,耳朵上坠了金宝石坠子.一晃一晃,耀眼得很,温馨的气息,一点一滴,弥漫在屋子里,许是周围太安静,卢氏抬起头,正看见成德望着她发呆,脸一热,轻斥
      "看什么这么失神?"
      "若说是看你?!"
      "害臊不害臊呀,我有什么好看的."
      成德却偏偏固执起来
      "我就觉得好看,好看好看就是好看!"
      孩子气的成德闹得卢氏哭笑不得,只好制止他的好看连篇
      "知道了知道了,满嘴的混说,叫下人听见象什么样子."
      成德忽然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挺认真的问
      "阿温会不会离开我?"
      卢氏蓦地里听见这么句话,完全没回过神,楞了好久才怔怔道
      "说什么话呢,既为君妇,谈何分离?你呀,又胡思乱想什么?"
      成德却垂下了眼,手捏着卢氏的衣角,揉捏得皱巴巴的,好半晌才低声道
      "阿温,这些日子,过得太快乐了,好得让我总觉得,象是偷来的."
      卢氏失笑,笑后却忽觉悲凉,为什么面前这人,明明可以那么幸福,却永远不会主动去伸手抓住呢?
      她拉起成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直直的看着成德
      "你摸到我了么?'
      成德点点头.
      "你看,你的掌心能摸到我,你的眼睛能看见我,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就在你身边呢?"
      卢氏张开手,将成德半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样,但是在我嫁进纳兰家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有我们的孩子,不是吗?你还有阿玛额娘,他们都那么疼你."
      心底一丝弦,轻轻的,仿佛被人弹拨,又仿佛被人拉断,成德鼻子一片酸涩,埋首在温暖的怀里,却越发的无助.
      "阿温,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可不可以不在这里?为什么会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
      卢氏咬紧了唇,低头望着成德,她嫉妒,她也怨恨,但是她都说不出口,她也无处可说.
      半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摸着成德的头,淡淡道
      "因为你,是明珠家的长子,那是命."
      她知道成德从来不信有命运这说法,但是很多时候,你却不得不去相信确实有命运的存在.
      成德不再说话,趴在她的怀里,耳朵贴着她隆起的腹部,在偶尔有动静的时候,欢喜得象个孩子.
      他是爱着她的吗?
      卢氏时不时的会想起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她爱他,可是他呢?
      再怎样的温柔和抚慰,那一颗飘渺寂寞的灵魂,却依旧寂寞.她尝试了努力了,结果呢......
      她知他所有的痛,她知他心底的无奈和伤痛,她知道得太多,她了解得太多,到最后,却忘记给自己预留一块空地.
      她原以为,他们有一辈子的......她真的这样以为.
      腹部剧烈的疼痛,将她的神志一次又一次的抛向九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远,飘渺而空灵,她已经记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她也记不清楚,这样沉沉浮浮,有多久.时间太漫长,仿佛被凝固,恍惚中,感觉疼痛了一生一世.
      她只固执的念着,成德还没回来.
      那一日他难得出门去会友,她坐在院子里等他,然后,她想不起来,疼痛是如何来临的,或许是跨上台阶的时候拌了一下,重重跌在地上的瞬间,眼前是完全的漆黑.
      腹中的孩子铁了心的要折腾亲娘,怎么都下不了地,产婆嘶哑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子,帐子外还挂着端午时候的香包,是成德亲手做的,说是能辟邪.
      恍惚中,听见了门外的声音,隔了好远,仿若前生今世.
      阿温好想好想说,让他进来,我想看他......
      喉咙口火烧一样的疼,静儿早就哭得没了声音,红肿的眼只剩一条缝.
      眼前的白光越发的炽热起来,如夏日午后的烈日,逼得人睁不开眼.
      卢氏缓缓的闭上眼,眼角一滴泪珠,晶莹的挂着,慢慢的滑落脸颊.
      容若,夫呵,若有来世,可否青梅竹马,可否菜菊东篱......
      最后想到的一句话,却只剩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不该给你那样的温暖和期待,不该让你的期盼落空.
      没有了我,今后的路,你一个人,如何走,那满是荆棘的路,再也没有人,陪同你一起走.
      漫天黑暗终于席卷而来,腥色的血铺天盖地的流泻在大红色的床褥上,凝固成一团团的暗色,阴森而又绝望.
      康熙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日,纳兰成德妻卢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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