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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VII】初遭蛊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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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我汗流浃背地喘着气,弯下腰,跪倒在终于停下步子的骑马人身后。我攥住脖子上的铁锁,努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跟着这个人跑了三个山头,似乎早已远远地离开了罗马的城区。
远处钴蓝的天际中,遥遥浮动着一层缥缈的灯火光华,仿佛那次前往阿拉伯执行任务时所望见的海市蜃楼。我就像那时在茫茫沙漠里一样精疲力竭。我大口喘着气,吸入口里的空气却充斥着大海的味道。
怎么会到海边来呢?一定是做梦吧。
我恍恍惚惚地晃了晃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点。
“撑不住了吗,波斯小子?”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靴子碾压石砾的声音由远及近,身上的铁锁拽紧,整个人被拖拽起来。我还没从强烈的眩晕里回过神来,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捏住了下巴,一道黑影遮住了我的视线:“你刚才不是还十分威风吗……”
近距离地听他的声音,我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感。
来不及捕捉这种微妙的感觉,清凉的水就一股脑灌进我的口腔里。
我实在太渴了,本能地大口吞咽起来,顾不上这样被人喂水有多么难看,一直喝到呛得不住咳嗽起来。下巴的钳制被松开,我退了几步,看见那黑斗篷的男人正盯着我看。
他的面具上雕刻着类似伊什塔尔城门上的龙蛇图腾的图案,凿空的眼孔内,一双眼瞳在暗处泛着洇冷的蓝紫幽光。不知是不是那张面具的缘由,他的眼睛显得妖异非常,仿佛能够摄取人的心魄。
我被他看得脊背发凉。
他在黑暗中动了一动,抬起手不知想对我做什么。
我戒备地抬起手肘护住心脏,向后退去,脚却被镣铐一下子绊住,差点栽倒在地。锁链被他一把扯紧,我的头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胸膛上。黑斗篷下硬邦邦的,是一层锁子甲。他是个武者。
离得这么近,真是突袭的好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我绷紧手脚,暗暗蓄力,一呼吸,却嗅到一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馥郁幽香,像是迷迭花的味道。这似曾相识的气息又勾起刚才转瞬即逝的感觉,使我犹疑地僵住。
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那已有点模糊的人影来,鬼使神差般我伸手扯开他的帽檐。他披散的长发从帽口流泻而下,在月光里看上去像是暗赤色的,如同被烙红了的铜丝。
不像……截然不同,只是轮廓有点相似罢了。弗拉维兹怎么可能还活着呢?即使活着,以他的身体状况,也不会成为一名武者。
我否定了心中微弱的怀疑,暗暗自嘲,心中一阵刀绞似的痛楚。
“啧,这样盯着我瞧,该不是迷上我了吧。”一声叹息飘到我耳边,夹杂着一种明显可辨的讥嘲,随即我感到腰窝一紧,才如梦初醒。
我急忙向后退去,不料他却搂得十分之牢,让我竟一时无法挣开。可恶!我抬肘狠狠顶向他的肋骨处。
他侧身一避,转瞬我的脚踝已落在他掌心。他另一手抓住了我颈环上的锁链,我的额头刚巧擦过他的下巴。
近距离地面对面,使我立刻感到与这人身高的差距。
他跟我杀死的那个角斗士差不多高,足高过我整整一头,尽管黑斗篷显得他身形瘦削颀长,力量却绝对不可小觑。
“难怪这么野性难驯,没有阉掉可真是个麻烦……”他垂眼睨着我,以一种我最不堪忍受的审视弱者的眼神:“波斯……小野猫。”
这一刻我希望我听不懂拉丁语。
这杀伤力巨大的称呼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剑术的确优美凌厉,可赤手空拳,不就像猫被拔了爪牙一样不堪一击吗。”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轻描淡写地火上浇油。
我顷刻间火冒三丈,怒不可遏:“那是因为我被这该死的镣铐锁着!你若敢松开我,说不定就会被我打得满地找牙……不,也许是连找牙的机会也没有,找你的脑袋才对。”
我故意激他:“不过我想,你没那个胆子放开我吧?罗马人都是这样的懦夫?”
“嘴巴倒挺厉害。”我的激将好似令他觉得十分有趣。
他悄无声息地笑了,红唇里露出一点森白的犬齿:“看你咬人就知道了。”
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热意,我用母语咒骂起来:“无耻的野蛮人!”满腔愤怒使我勉强又聚起一丝气力,抬肩冷不丁地给他下巴来了一击,想让他把自己恶毒下流的舌头咬掉。
他猝不及防被我撞了个正着,松开了钳制。
一线血丝沿着他唇线沁出来,艳色妖冶。
我盯着他,作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以警告他少试图招惹我。尽管我已经浑身乏力,只是虚张声势,希望别被他看出来。
“最好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我是个战士,不是个奴隶。”我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真是凶神恶煞啊……”他稍稍倾身,眯起眼俯视着我,就好像我真的是一只小动物。
这眼神让我十分不悦,如果不是被锁链缚着又体力不支,我会毫不犹豫地挖了他的眼珠子。
“你的眼睛……你是个混血种。纯血统的波斯人都是黑眼睛。”他审视着我,自言自语似的对我妄加评判,“你的拉丁语很流利,似乎还带着特殊的口音?”
我嗤了一声,盯着他,提防他因为我不驯的态度对我突施毒手,而他果然动了。
我立刻拾起锁链蹿起来,猛地一拽,打算趁他不备把锁链从他手中扯脱,一股出乎意料的力道牵制住了我,他站在那儿纹丝未动。
绷直的锁链那一头赫然扣在他背后的马身上。
那马侧头扫了我一眼,打了个响鼻,好似在表达它对我拉扯的力道有多不屑。
意识到自己脱身的希望渺茫,我全身僵硬地瞪着他。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我跟前,失笑了一声,伸手拨弄那不断在半空中晃荡的铁链。
我却不合时宜地被他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手苍白如同冰质,以至于手背上微微曲起的几根青筋都呈现出一种极冷的蓝色,手指极其修长优美,仿佛即使他是在杀人剥皮,也仍然会让人觉得优雅。
我不禁想起弗拉维兹弹奏着竖琴的手。记忆里他的手与纯白象牙的琴身浑然一体,琴弦在他翩翩飞舞的指头下颤抖地歌唱出天籁。
依稀之间,我再次听见了那惊心动魄的琴音,我一时失却了神志,忘了身处何方。
脊背被他的膝盖重重顶住,我缚着镣铐的双手随之被扭制在背后。
伴随着一阵衣物脱解的摩擦声,我的手腕上又多了一道镣铐之外的束缚。我向下看去,那是一条粗韧的、镶有金属片的皮带。
我立刻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这就像是被打了专属标记的奴隶一样。
“把你肮脏的玩意儿从我身上拿开!”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斗篷的阴影里,他的嘴唇沾染着湿润的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能随面具上那栩栩如生的龙蛇一并露出獠牙,啃噬我的头颅。
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游弋过我的脖子,发尾扫过我的脸颊,引起一丝丝麻意:“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对你。”
此刻我的处境就彻底如同俎上鱼肉,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还是不要再激怒这家伙为好。
我直觉他是个残忍的人。而且刚才我被他两次扰乱心神,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上携带邪力。不管他表面上是什么人,私底下八成是个巫师或祭司。
以前我还在阿刺莫忒山谷的刺客城堡接受武士训练时,传授我冥想技巧的老师就告诫过我,这两种人都是一个武士该远远避开的,无论杀人技巧有多么高超,都难以与他们抗衡。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
“知道害怕了?真是识相。”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了一下,指头上什么东西硌痛了我的喉结。
我一动也未动,碾磨着牙关,只恨不得把他的手咬烂吞入腹中。似乎察觉到我的恶意,他挪开了手,继而膝盖也终于离开了我的背部。
我得以直起身来,扭开头躲开他的魔爪,目光扫到一颗发亮的物体。他的另一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个蛇形指环,正中一枚紫色宝石在夜色里幽光流转,犹如一只窥视猎物的妖兽眼瞳。
只看了一眼,我便感到一阵晕眩,急忙移开了目光。
这妖男身上的邪力,有可能就来源于这个指环。
我被他从地上拎着颈环拖起来:“我听出来了,你在希腊待过?”
如同一根刺扎在神经上,我心惊肉跳。
希腊的往事是我的死穴。我咬碎几个音节:“没有。”
“你在说谎。”他低头盯着我。
“我说了,没有。”
“你得学会对我诚实。我是你的主人,你的拥有者。”
有一天我会让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我咬了咬牙,索性闭嘴不答,以免刺激到这家伙。我的沉默却仿佛起了反作用,我的余光看见他的袖口里钻出了一条红环蛇,滑过我的颈项,蛇吐出致命的信子,尖锐的獠牙对准我的咽喉。
沦为战俘以来,我这才头一次真正体会到受制于人的恐惧。
这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在这荒郊野岭外无论他想对我做什么,也没有人能施以援手,即使有,也不会帮助我这样一个异邦人。
“你住手!”我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母亲是希腊人。”
“哦?难怪是绿眼睛呢。”他的手总算停下来,没再往下。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见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的眼睛,眼底眸光暗涌,似是迷惑,似是惘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我的身体被他挟住,扔到马背上。
我奋力挣扎了几下,腰却被向后一捞,将我整个人固定在怀里。甚至还没有等我坐稳,随着一串响亮的挥鞭声,烈马便在身下颠簸起来。
一股惯性促使我的身体后仰,腰重重地撞上了他着了锁子甲的身躯,激起一阵闷闷的钝痛。直到他驭马带我越过了一个最高的山头,到达顶部向下疾奔起来,腰部的力道才被松开。
我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城池依山而立,巨石砌成的围墙将整个罗马帝国的国土包围起来,一个个的山头布满了那些向往得到神的眷顾的贵族的府邸。高低错落的圆形拱顶与高耸的尖塔,从起伏的山峦一直蔓延到海湾,富丽的王宫、雄伟的神殿与宏大的广场犹如星辰点缀于天幕里,闪闪发光。
在这星辰之间,一道金色的巨大城门绽放着最为夺目的光华,好似冉冉升起的日轮,叫人震撼神往。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直以为他刚才身处的地方就是所谓的罗马帝国中心,未料到眼前这巨大的城池才是。我来到了君士坦丁堡,新罗马——传说中那片神话一般坚不可摧的星与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