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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XXVII】狭路重逢 ...

  •   在城关大道行进了一段路程后,我们抵达了一个四面环绕着廊柱的长方形开放式广场的前方。
      这里大概就是图纸上描画的君士坦丁堡的行政宗教与礼仪中心——奥斯古塔广场。
      在皇帝没有到来前,我们必须在广场外等候。
      我观望着广场的构造,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图纸的标注,并与眼前所见一一对应起来。
      我们正位于西侧的梅塞大道梅勒特门前,正对面那座门前矗立着六根巨柱的建筑是元老院,布米耶将潜往那儿冒充一位元老身边的侍女;北面的一座基督教式样的建筑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塔图带领其他人潜藏在这个通常除了皇族极少有人进入的宫廷圣地;西南面是巨大的宫廷浴场,广场的东南角处不容忽视的一座宏伟拱门,就是君士坦丁神圣宫殿的入口,那儿就是皇帝的居所和宴会的舞台。
      随着队伍行进,神圣宫殿在我的眼前终于呈现出它的全貌。它就像一只通体生辉的巨兽卧于云翳之中,如同泰西封的波斯王殿那样美轮美奂,巍峨壮观。
      望着那发光的蓝色穹顶,萦绕在我心中的不祥预感随之愈发浓烈,隐隐感到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在迫近。
      军人的本能使我变得无比警觉,绷直了脊背向四周张望。
      而立刻,我就注意到,在南侧的一扇拱门下的阴影里,一列马队正徐徐而出,朝我的方向行进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为首骑着一匹高大黑马的来人。
      他褪去了那身厚重的黑斗篷与锁子甲,一袭华美的紫襟白衬的托加袍*垂过脚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大片苍白的胸膛,在脑后束成的一股赤色长发被衬得愈发妖艳,在日光之下流光溢彩。
      他抬着头,似乎正望着我,嘴唇勾起一抹弧度,面具上反射着如炬的光。
      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面巾乃至皮肉都被那光穿透了,开膛剖腹地剜了开来。想起昨夜不堪诡异的诡异状况,我的冷汗一下子沁了满背。
      他认出了我。
      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蹿起,如同一只毒蛇般牢牢咬住了我的神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笃定,这感觉强烈得让我心悸。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的面罩,金属珠链在我的手指间发出令人不安的细碎摩擦声,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呼吸不稳。
      不行,别这么快就自乱阵脚!阿硫因!冷静,冷静。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却似乎又听见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
      我该庆幸我的自控力相当不错,在其他人看来我也许只是小小地动弹了一下。但实际上我已经剑拔弩张,处在攻击状态的临界点上,袖口里的匕首都甩出了鞘。
      但我立刻发觉,我的身边并没有什么蛇,刚才似乎只是我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又或者,尤里扬斯又在对我使用邪术。
      我戒备地攥紧了匕首的刀柄,一眼瞥见尤里扬斯已经走到了使者的面前,与他微笑着交谈什么,那面具的孔洞里的一双妖瞳直勾勾地盯着我,令我如坐针毡,心脏忐忑地狂跳,扶着刀柄的手心不觉间积满了汗液。
      “王子殿下,是不是阳光太烈,让你感到不适?需要喝水吗?”伊什卡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他仰头盯着我,眉头紧蹙,用眼神警告我。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不对劲。
      我非常需要伊什卡德给我吃一颗定心丸,他总是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即使是在发生昨晚的事情之后,我仍然非常信赖他。朝牵绳的侍官挥了挥手,象身半跪下去,让我得以接近伊什卡德。
      他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银水壶,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抓过水壶刚要喝,却被伊什卡德压下了手腕。
      “注意别在这儿露出你的脸。你是献给皇帝的贡品,只有他可以看你的样子。”伊什卡德将声音压得极低,扫了一眼尤里扬斯的方向,换了我们只在教中诵经用的古语道,“你不必太紧张,尤里扬斯目前算我们的盟友,你要设法与他接触,把月曜之刃交给他,说明我们的目的,以此证明,我们是他的协助者。”
      “交出月曜之刃?这可是我们波斯的国宝!”我呼吸一紧。
      “我让你偷出来的目的,就是这个。”伊什卡德瞳色深沉,“月曜之刃是他与国王陛下交易的重要信物,我们先拿到手,又交出来,才显得有足够的诚意。”
      我顿时有点恼恨:“就因为要换取他的信任,我差点……”
      伊什卡德的脸色变了变。我的喉头哽住了——失身吗?不,我可说不出口。没有完成任务,害得伊什卡德渎职来救我,就已经够丢脸的了。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怏怏地低头缩回轿内,活像一只乌龟。
      伊什卡德接过水壶,手在袖口里滑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阿硫因,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没人能动你一根指头,你会安然无恙地回到波斯和我身边。”
      我胳膊一僵,假装听不出他话里暗含的暧昧情意,将手抽回来,点了点头:“谢谢团长,我会谨遵命令。”

      “啊……那想必就是尊贵的阿尔沙克王子殿下吧。”
      我还没坐稳,便听见一个幽冷慵懒的声音冷不丁地飘然而至,心头猛地一跳。象身晃晃悠悠地站起,我紧紧扶住椅手,一阵难以言喻的紧张淹没胸口
      明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尤里扬斯,可与那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对上时,我便感到自己伪装尽失,好像赤身裸体地坐在这象轿上,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滑稽戏演员。我一时间犹如一个失语者,冷冷地瞪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似觉得我的窘态十分有趣,那张面具下的红唇若有似无地勾起一边,一截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着您十分面熟呢……”说着他的嘴唇夸张地咧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无声地做了一个“喵”的口型。
      我感到额头上的青筋刹那间暴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伊什卡德的脸色也变了。
      尤里扬斯盯着我,狭长的眼睛在面具孔洞里妖光闪烁,好似在细细品味我的惊慌与怒意,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原谅我的冒犯。即使看不见您的真容,我仍然为您绝世的风姿而倾倒。您这样的美人来到这里,将为罗马的历史又添上一个万世流芳的传说。我想,感到眼熟,也许是因为我们在阿芙洛狄忒*所造的梦中见过吧……”
      尤里扬斯流利清晰地用标准的亚美尼亚语一气说完。他在我的注视下稍稍倾身,十足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东家在优雅地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好似刚才那个失礼的举动只是我的幻觉,可他充满了情色意味的话令我尴尬到了极点。
      我承认我是个非常不善言辞的武者,尤里扬斯这个变态足以让我窘迫到哑口无言。尤其是他故意使用了亚美尼亚语,在不知道我们是盟友的状况下,假如我开口与他交流,指不定他会当场戳穿我的伪装。
      我求助地望向伊什卡德。他这才开口救场:“尊贵的尤里扬斯陛下,您的热情让我们感到万分荣幸,友谊的桂枝将我们连结,我们不虚此行。”
      尤里扬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了:“愿亚美尼亚与罗马……永世交好。”
      我蓦地一阵背脊发凉。就在这时,一阵宏亮的号角声从东南面遥遥飘至。我循声望向那巨大的有着三条走道的巴西利卡*,三列犹如浩瀚星河的仪仗队鱼贯而入——我挺直背脊,知道那意味着罗马皇帝终于驾临了。

      伴随着长长的鸣笛声响彻整片广场的上空,举着号角的仪仗队整齐地呈方阵形排列在巴西利卡的前方,红袍金甲的御林军队接踵而至,分成三列纵队簇拥着当中八匹高大的白马屈驾的金色御辇。
      那上面站着罗马帝国如今的统治者,波斯最大的宿敌——君士坦提乌斯二世。
      我看不清罗马皇帝的脸,只能看见他那高傲的姿态。
      他高仰着那颗戴着沉重王冠的头颅,披着缀满宝石的华美御袍,君临天下般的站在车辇之上,一手拿着象征王权的十字架金球,另一手持着帝王权杖,浑身闪闪发光。
      紫色的拉伯龙神幡在他背后猎猎飞舞,旗身上“耶稣基督”的几个金红色的花体拉丁文字在日光下灼灼发光,犹如一只喷射出火焰的巨兽,妄图借他们所谓上帝的名义焚烧、吞噬这个世界。
      平民们成群结队地拥堵在御林军的保护圈外,人山人海。他们翘首眺望,摩肩接踵,只为一睹至高无上的帝王的荣辉,场面热闹异常,在我眼中却仿佛是在围观一场有趣的猴戏。而我们,则是将与这只猴子周旋的耍猴之人。我冷笑了一下,却注意到伊什卡德朝我招了招手。
      我敛了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朝牵象的侍官比了个手势。
      尽管对罗马皇帝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情,我却清楚,我是必须以亚美尼亚王子的身份与态度觐见这儿的主人的。我从象轿上走下来,徐徐步行到队首的使者前面,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恭候着那乘着车辇而来的王者。
      然而,我的目光却止不住地往身旁飘——尤里扬斯就在我几步开外,我的余光能瞥见他飘动的白色衣摆的投影,一时心如那影摇曳不宁。
      尤里扬斯驱马踱近了几分,衣摆下露出一截腿脚。
      他没有再穿胫甲,而是着一双绑带的希腊式厚底履,紫宝石点缀着鞋面,将他脚踝的皮肤衬得犹如雪色,一圈深色的疤痕清晰可见。我不禁联想到弗拉维兹被枷锁铐着的双足,盯着那疤痕呆呆地发怔。
      “咝……”
      我条件反射地脚跟一抖,唰地抬起头来。尤里扬斯垂眸盯着我,薄唇微咧,露出一线白牙。那声音是他用嘴发出来的。
      他一定认为我的反应有趣极了。我怒不可遏地甩了这个变态一记锋利的眼刀。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用我袖中的匕首狠狠地在他心窝上扎个血窟窿,或者剐了他那张可恶的嘴脸,可我不得不避免在大庭广众下与他发生任何冲突。
      然而我的漠视无济于事,尤里扬斯跳下了马,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来。他的长袍拖曳到地上,步履优雅缓慢,却让我错觉是一条危险凶猛的蟒蛇蜿蜒逼近。在众人面前,我无法不抬头看他,因为那是失礼的。
      近距离直视他的一瞬间,我立刻感到强烈的目眩。也许是没了黑斗篷的阻隔,他妖冶的气质得以在烈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
      他的领口开得实在太低了,露出漂亮的锁骨与优美的胸腹肌肉,斜搭的紫色绶带上别着一朵宛如血肉的红色花朵,那花朵被苍白的肤底衬得艳丽惊心,好似散发着剧毒。拂面的风卷来他身上馥郁的异香,令我几欲窒息。
      “王子殿下,这样盯着我瞧,未免太不礼貌了……”他慵懒地低声沉吟,而后抬起手来。我避之不及地被他冰冷的手指触到了脸,顿时感到一阵心慌,忙退后一步,却见他手里捏着一片花瓣,与它一般红的嘴唇微微勾着。
      “您的脸上沾着精灵的亲吻,啊,也许是因为您的容颜太过迷人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过分急促的呼吸,向他深鞠一躬:“请原谅我的失礼,尤里扬斯陛下。”我顿了顿,强迫自己吐出一句虚假的场面话来,“是您的风度与气魄令我失神。”
      我发誓我要吐了。而尤里扬斯挑起眉梢,仰起下颌,似乎觉得十分愉悦。他伸手摘下衣襟上的那朵花,别到我的领口,仿佛彬彬有礼的主人在向宾客示好。
      他的脸却借此凑近了几分在我耳边低不可闻地一声轻笑:“领子扣得越严实,越让人想要犯罪……王子殿下,您腿上的伤,还好吗?”
      我顿时感到腿上袭来一阵又麻又痒的刺意。羞耻与怒意同时涌上脑门,我抬起腿来,想重重地碾他一脚。我穿着硬底的牛皮靴,而他穿着凉鞋,还镶有宝石,我猜那一定很疼。然而我的脚悬空半寸便理智地悬崖勒马,又放了回去。
      他现在可不知道我是有命令在身的盟友。
      “您的友善之意,让我们不胜惊喜。”我面无表情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努力将语气修饰得平静温和,并取下脖子上的一串玛瑙珠链,作为回礼套上了他的颈子。我的手触碰到他凉润的脖颈,不由自主地手指僵硬,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在想象中勒死了他一万遍。
      而尤里扬斯浑然不觉地捻了捻那串珠子,这才退开一段容我喘气的距离,饶有兴味的目光却仍然徘徊在我的身上。
      我心乱如麻地避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身旁的伊什卡德,他朝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多少让我感到一些安慰。我并不是孤军作战。
      号角声愈来愈近,罗马皇家仪仗队已经行进到队伍前方,御林军排成里外五层,皇帝的御辇被众星捧月般地托出。
      僵硬华丽得如同雕像一般的人形缓缓动弹起来,以一种倨傲造作的步伐,踏着那些纷纷在地上趴下的侍从们的脊背所搭的人梯,朝我的方向走来。

      阳光直射在君士坦提乌斯二世高高的冠帽上,与他金光闪闪的御袍交相辉映。我原本以为我会看见一个与我们的国王陛下一般气魄非凡的王者,然而我幸灾乐祸地发现,眼前的罗马皇帝虽然看上去正值壮年,但面露衰色,身材还算健壮,但称不上高大,比他的堂弟尤里扬斯矮上一截,在那袭累赘繁复的袍子的包裹中,就好似一尊即将入土的埃及木乃伊。
      他的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却掩盖不住由于征战而晒成古铜色的肤色,脸颊上甚至点了两团可笑的酡红胭脂。
      我简直要大笑起来,他的样子看上去哪像个国王,分明像是个宦官,连给我们气度非凡的国王陛下提鞋都不配!
      我这样想着,可当看见尤里扬斯侧过了身,俯身半跪下去之时,我才反应过来,正犹豫着是否该与众人一起跪下,伊什卡德出声及时制止了我。
      “王子殿下,你不必行下跪礼,低头鞠躬即可。”
      我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恭迎圣驾。
      君士坦提乌斯在侍从的簇拥之下向我们款步走近。随着他的步伐,那遍布衣袍的宝石发出哗啦啦的细碎声响,在日光下闪烁得让人眼花缭乱,我好不容易才在宝石的光芒中与他的目光交汇。当看清他的双眸时,我心中的轻蔑立刻有了些许的动摇。这的确是一双帝王的眼睛。
      他的眼睛细长,与尤里扬斯有一丝相似,但眼珠是更浅的蓝灰色。尽管因上了年纪而显得有些许浑浊,但眼底仍可窥见一种震慑人心的魄力,一种剑戟森森的狡狯和精明。
      这是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角色。
      我这样想着,心脏悬吊起来,暗暗酝酿着觐见罗马皇帝该用的腔调与话语。
      伊什卡德递给我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花环,但这是在皇帝为我戴上桂枝冠后我的回礼,在那之前有什么举动都是不妥当的。于是我站在那静静地等待着。
      君士坦提乌斯一边走近,一边微笑打量着我,他的神情透着一种长者的沉稳与冠冕堂皇的虚伪,让我无法判断我是不是真如伊什卡德所断定的那样吸引了他的注意。我从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到底是何模样,只自觉算不上多好看,大抵不足以第一眼就吸引一个阅人无数的同性。
      起码我自己认为自己的气质与眼神是十分不讨喜的。
      害怕锋芒过于外露,我有意稍稍垂下眼睑,以使自己的神态显得温顺些。正欲开口说些礼节性的客套话,我却看见君士坦提乌斯首先走到了尤里扬斯的面前。我好奇地望着这对传说中貌合神离的堂兄弟,尤里扬斯朝他恭敬地颔首。
      “尤里扬斯向皇帝陛下,神圣的君士坦提乌斯,至高无上的奥古斯都致敬。
      君士坦提乌斯看着他的堂弟,帝国如今的凯撒抬起头来。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跪在他面前那个孱弱少年,那张惊世骇俗的绝美面孔此刻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骇人的面具。那深深的孔洞之内,一双眼睛也已不再像年少时有如星辰那般剔透璀璨,而好似茫茫黑夜里幽邃晦暗的海面,又如那曼陀罗上醉心的露水,淬染着具有妖惑威力的致命毒液。
      而他那头仿佛丝绸的浅金色长发也变成了铜丝似的暗赤色,假如不是他亲眼见过尤里扬斯离开罗马前那颗包裹着绷带的头颅上的确生出了红色发茬的话,他会以为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堂弟。得到你在高卢的捷讯,我甚感欣慰。”君士坦提乌斯扬高了声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扶他起身。他的喉咙干哑,戴着巨大金戒指的手拂过对方脸上的铁面具,目光似乎穿透它,看见了堂弟被烧毁的丑陋面容,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惋惜。
      如果他还留有那张脸,兴许他这次会像过去一样对他的堂弟手下留情,将他派往东方战场上去,而不像对待加卢斯那样给他安个罪名将他寻机处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可是他的家族里最后的旁系兄弟了呢。
      噢,上帝!多么年轻有为啊,拖着一副病躯,为他收复了长期遭受日耳曼部落骚扰的殖民地,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尤里扬斯的功勋,可远远胜过了那个一头栽进他挖好的华美棺椁的蠢货,上一任的凯撒,他的那个亲哥哥加卢斯了。
      君士坦提乌斯牵扯嘴角,脸上覆满的厚厚白粉裂开一条缝。
      然而当尤里扬斯在他面前站起来时,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朝他当头降了下来。他这才注意到,他的堂弟在高卢的这两年长高了,现在已经足足高过他一头。
      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修长,露出的下颌线条俊美而不失男子英气,假使不知他被毁了容,任谁看了他的模样,都会像过去那样为他倾倒。
      假如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恶名,连他自己也会忍不住将他的堂弟收做宠臣,要知道这小子当年的姿容可是胜过宫廷里的任何一个男宠。
      他甚至怀疑,那张面具背后是不是真的是一张魔鬼的脸孔。

      可此时并不是揣测这个的时候。他将目光挪到远道而来向他们寻求保护的亚美尼亚国的贵客身上。那位传说中的阿尔沙克王子被一大串珠链结成的面罩遮掩着半面,只露出一双湖碧色的眼睛,眼睫低垂,明明是温驯谦卑的神态,眉宇间却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冷艳与锐色。
      仿佛是结冰的湖水,诱人踏足上去,想要一窥冰下是否会是一泓醉人的碧波。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用来向自己讨宠的玩物而言,这个阿尔沙克王子已让他意外地惊艳了——并不是俗物,亚美尼亚的诚意可见一斑。
      对这一点,他感到十分满意。
      接过身旁的典礼官呈上的桂枝冠,他倨傲地昂起头,朝他的贡品走去。
      君士坦提乌斯转过身朝我走来的那一刻,我分明瞥见尤里扬斯嘴角的笑悄然敛去,眼神阴鸷得如同一只毒蝎。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兄弟在虚与委蛇。我冷笑了一下,朝对面的御者迎上去,拘谨地伸出一只手放于肩前,朝他弯腰行礼:“伟大神圣的奥古斯都,高贵的一国之君,见到您,让阿尔沙克不胜惶恐。”
      “欢迎您,欢迎你们,我远道而来的亚美尼亚贵客,愿上帝的恩泽与友谊的光辉为您拂去漫长旅途的疲累。”君士坦提乌斯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他举起桂冠,我配合地低头让他将它戴到了我的头上。一位主教模样的人走上前来,用橄榄枝挑起一个白瓷瓶里的水洒遍我的周身,我知道那象征着福祉。
      在使者引领着礼仪队向君士坦提乌斯呈贡之后,我们终于得以跟随着御卫队穿过奥古斯都广场,进入那座神圣宫殿。
      在重新坐回象轿之前,尤里扬斯骑马经过我的身边。
      他俯下身体,宛如淬毒的红唇凑到我的耳畔,声音喑哑低沉,却好似诅咒的魔音穿透一片喧嚣的声潮,紧紧勾住我的听觉。
      “当您坐上高处,就能看见南面那座面朝大海的宫殿……王子殿下,今晚宴会结束后,我将在那儿等您,请您……务必赴约呀。”
      我的背脊一凉,头也不回地上了象轿。

      当夜晚提着裙裾姗姗来迟,令我倍感煎熬的迎宾典礼才终于结束,宴会在我们步入罗马宫殿群落中那座最为庞大的达芙妮宫时,才正式拉开帷幕。
      卫队自然是被留在宫殿之外,使者、近身侍女与伊什卡德冒充的宦官陪同我进入王殿大厅。成群的身着各色华服的罗马贵族与官僚,或双双挽臂,或三五簇拥,与我们一同穿过那冗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柱廊,绕过一座又一座成串的迷宫似的楼阁。
      光影交织于精致的雕塑与绘制着天使的彩窗之间,潋滟出一层虚幻不实的光雾,与投映在墙壁上变幻的人影相融,光怪陆离,让我眼花缭乱,恍如步入迷惑之域,连自己的影子也被吞噬其中。
      我感到愈发地不自在,瞥了一眼身旁的伊什卡德,他看上去倒十分冷静,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腹前,姿态拘谨而刻板,一点也不像个武者了。啊,我差点儿忘了,伊什卡德不只是个军人,还是个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世家公子,和我这种野小子有着本质的区别。
      长舒一口气,我摸了摸被高竖的衣领硌得不舒服的脖子,却冷不丁想起尤里扬斯那句下流的戏言,鸡皮疙瘩泛起了一片,不由自主地在簇拥皇帝的队伍中搜寻那家伙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我竟然看见尤里扬斯的头动了动,真的有侧过脸来的趋势。我连忙把头偏到一边,却撞上了另一双眼睛。那对褐色的眼睛在辉煌灯火中显得炯炯有神,像一对狮子的厉目,而与它相匹配的,它的主人拥有一头狮鬃一般卷曲耀眼的金发和一张充满兽性的英武脸孔。他正面露疑色地打量着我。
      我马上认出来,对面瞧着我的那人,不就是那个在罗马城道上与尤里扬斯对峙的红袍将领提利昂吗?我心中警铃大作——他该不会认出我了吧?
      连忙低下头,我忐忑不安地加快了步伐,尽管戴着面罩,我仍然觉得十分心虚。可这时身旁的伊什卡德拽住了我的衣摆:“这不合礼节,王子殿下,那位是皇帝的养子,是皇储的候选人之一,你不能这样故意不理睬他。”
      “我该称呼他为什么?”我紧张地低声问。
      “您是亚美尼亚的阿尔沙克王子殿下吗?”
      在走出长廊的大门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我。
      我视死如归般僵硬着脖子抬起了头,朝他微微倾身,干巴巴地吐词:“啊,想必,这位就是尊贵的……提利昂大人吧,真是失礼了。”
      他故作姿态地扬了扬带着胡茬的下巴,无声地笑了。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明显可辨的不屑,却让我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的假身份,他自然会轻视我——没几个有身份的贵族会瞧得起一个用来献媚取宠的玩物,特别他还是个男人。
      虽然此刻以这样一副丑态出现的并非真正的我,我仍然感到一阵不适,因为这眼神让我想起我的幼年。
      “宴席就要开始了,愿您这远道而来的贵客不会对罗马的盛情款待失望。”提利昂一展胳膊,彬彬有礼地让开了道。
      我点了点头,一迈步跨过了高高的大理石门坎,来到了一个露天的半圆形的高台中。

      露台中心放着一张珍贵的红色大理石制作的桌子,高台上的雅座上是一架把手上雕刻狮爪的金色交椅,毫无疑问那是属于皇帝的御座。
      展目张望,能看见壮观的君士坦丁竞技场卧于宫殿之下,它比那个位于罗马城中心的巨大圆形竞技场要小个几号,但建造得十分华丽,满壁镶金。由三个高高耸立的蛇头柱支撑的三脚祭坛屹立在中心,顶端燃着火焰,好似一只随时会醒来的喷火魔蟒。
      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见围绕着竞技场的墙壁与铁栏门上纵横着一道道喷溅形成的血迹,不难想象曾在这华美的死亡舞台里上演的节目有多么残酷。而我知道,这种血腥暴力的肉刑表演,恰恰就是野蛮的罗马人最狂热的娱乐项目。
      看这情景就能判断,想必这帝国的主人对此也是十分热衷的。
      虽然君士坦提乌斯表现得十分和善,但他绝不是什么明君。虽然比不上尼禄*与卡利古拉*的暴行那么骇人听闻,但他早年为了坐稳帝位,将自己同父异母的所有宗室子嗣屠杀殆尽,又在帝国之内大肆迫害敢于驳斥他所笃信的阿里乌派*教义的基督教徒与异教徒,企图将自己塑造成圣灵转生,这些作为,已足证他是个专断残忍的独裁者。
      在脑中回忆着这些在宫廷纪录战况的卷宗里看来的资讯,我便又提高了几分戒备。我得万分谨慎地走每一步棋,在这样危险的敌人地盘上,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在侍从的引领下,我在宴桌上正对皇帝的位置坐下。很不幸的是,我的右边是那个皇帝的养子提利昂,而左边则坐着大变态尤里扬斯,实在称得上水深火热。但好在这是公众场合,有君士坦提乌斯在,尤里扬斯自顾不暇,暂时威胁不到我。
      可我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逗留在我的脸上,不知在琢磨什么,这让我头皮发麻。我努力不去注意他的存在,谨慎地观察这宴席上的来宾。他们都是一些高官显宦,地位不可小觑,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我们计划的绊脚石。
      那些脸或明或暗地浮现在光影之中,表情各异,想必个个心怀鬼胎。他们没有戴面具,脸看上去却比戏台上笑剧的演员还要虚伪做作。可笑的是,我也是其中一员。我知道我得自己融入进去,做到游刃有余,不能总是依靠伊什卡德。
      处理好与这些高官显宦们的关系,也许就多几分胜算,多几条退路。可这谈何容易呢?在战场上我如鱼得水,而在人群之中,盛宴之上,我便举步维艰。
      纯银的烛台被侍从们摆上大理石制成的长桌,盛着葡萄酒的杯盏被呈递给每个人,奴隶上前来服侍宴桌上的所有人净手——这似乎是罗马的传统习俗。
      一位手擎十字架的主教走到君士坦提乌斯的身边,神秘兮兮地朝他耳语什么。
      皇帝双手合十,作出一副装腔作势的虔诚神态,仿佛那十字架是魔法棒,轻轻一点,他就成了圣灵附体的肉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XXVII】狭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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