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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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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早就醒了,也知道身旁坐着个人,却是疲惫得不愿睁眼。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不像是燃起的熏香,倒像是院子里透进的花香,混合着泥土与露珠,芳冽、淡雅的清香,是了,是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海棠。
她可以想见雨后海棠的清丽秀美,树梢一簇簇淡粉的花朵,有未开完全的,有开了一半的,有完全盛放的,有被雨打得将落未落的,还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残枝的,衬着碧绿的叶子,还有叶子上晶莹的露珠,盈盈地可人。海棠树下有一架秋千,昨夜雨湿秋千,蹬板上该是积了一层乱红吧。
突然,外面响起寒鸡的叫声,一声连一声——远远地绕来,绕去,倒显得整个屋子越加静谧清冷。
她缓缓睁眼,便瞧见沈翳坐在桌前熟睡的身影。她像是在闭目假寐,一手撑着额头,脊背,脖子与头部形成流畅优雅的弧度,十分稳,而美。丝毫没有因处在睡眠中而有不自觉歪倒的倾势。
她呆呆望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始终是飘忽而不真实的,她想或许还在梦中呢,因为那天塌下阴霾似的晕眩消失了,脑中嗡嗡的轰鸣声也没有了,余下的是初醒后的迷茫与昏沉。
“吱呀”一声,她推开门,果然,院子里满了一地的残红淡翠,点点青苔生上了台阶,还有不远处一滩凹陷的雨水,早晨的风带着寒气悠悠渗了进来,她感到冷,却没有回去添加衣裳,而是,慢慢走到海棠树下,拂去秋千上的花瓣与泥沫子,蹬板湿湿凉凉,她细白的手指沾上了少许寒意,身体不自觉瑟瑟抖动起来。
身上一暖,她回头,看到沈翳疲倦的脸,正静静看着她。
小寓围紧身上宝蓝色氅衣,低头轻声道:“谢谢。”
四周陷入了静寂,彼此间好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然而若是当初,小寓必定要找个话题,或者做些傻事打破这冷场的尴尬,可如今,她不言不语显得几近呆滞。
剪剪微风吹过,拂动两人的衣衫摆沿。终于,沈翳开口,她的声音即使那么柔和,但小寓仍能听出几丝疲倦后的沙哑,“进屋吧,外面风凉。”
她转头看着沈翳,就像是孩子在打量陌生人。沈翳的眼神如一池幽深的潭水,默默回视着,那么深,那么莫测,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这晕眩,向里面溺毙一样的窒息感。
“你不怪我吗?”
女孩脆弱沙哑的声音让人心疼,沈翳微笑道:“怪你什么?”
小寓有些自责懊恼地垂下头,嗫嚅道:“我不是个本分的人,总是想要更多,但我又没有那个能力,我这样来来回回,妈妈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乡人也说我不安分,我也想改,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有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住,不知道……”小寓越说越羞惭。
“不是的。”沈翳握住女孩的手,她舒展柔和的眉目像是水一般无限温柔地包裹着女孩,“不给自己压力。不需要努力改变什么,要求自己去做出什么,这样就很好。这样,我就喜欢。很喜欢。”
小寓怔怔看着沈翳,“大人,喜欢我吗?真的吗?”
沈翳道:“是。所以,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埋怨自己。否则岂不是让我担心。”
小寓眼里蓄起了泪水,她手足无措,讷讷道:“我……我……”
“嘘……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放松下来,和我一起感受吧。”
她感到了那种深刻的温柔在两人之间,好舒服,好柔软,让人害怕,害怕自己的粗俗,苯拙会伤害这,这柔软无比的联系。
尚璋是被一盆盐水给痛醒的,他此刻狼狈地缠满锁链,倒悬者挂在牢房中央,衣衫褴褛,满是鞭痕与烙印,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他无意识地甩了甩头,就像是在抽搐,此刻他连摆出一个表情也做不到。痛,也失去了它的独裁,满身满心的麻木侵占了他。
梁王世子站在牢房里,眼里是笑,嘴角也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一场宴会里,欣赏的表情毫无二致。
梁王世子开口了,“尚统领,你想清楚了吗?”
尚璋咳了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了,然而,慢慢地,他向上扯起右边嘴角的肌肉。苍白汗湿的脸上,是不屑?是嗤笑?是赤裸裸地轻视
梁王世子双眼微眯,他牢牢盯着尚璋,悠闲而充满讽刺意味地拍了拍掌,“好一个威武不能屈,当真没让本世子小瞧了你。父王的眼光果然是高啊。”
他顿了顿,然后像是在等待什么反应,他细细而玩味地打量这个被囚禁的男子,慢慢道:“不过,你不说也没事。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侧了侧身体,像是要准备走出去,“你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你的余生也将在这里度过。尚统领,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务必要,”他抬出去的脚落在牢房外,这时转头望着尚璋直直射来的目光,笑道,“好好考虑啊。”
依然还是感到无力,她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后背的灼烧已经消失了,慢慢冷却下来。但她仍控制不住用手抚摸着那块区域,感受指尖下皮肤细腻的纹路,就像那上面纠缠万复的,难解难分的藤蔓。她该是伤心的,或是痛苦。然而,她的伤心痛苦都已经淡了,一个人不可能沉浸在某种激烈情绪里太久。就像是一个人总会喜新厌旧般,就连,情绪,也如此,它们累了,她感到自己不可控制的情绪累了。她们要休息了。
如今,新一轮的情绪,不已经不是情绪的情绪,那是无力与疲倦。
原本就有的,再次如沉郁的铅云笼罩住她全身。已经,再也无力反抗了。就沉下去,在这种没有情绪的感觉中,沉下去。
不要再自己骂自己了。不要再去逼迫自己了。这种灰色的,若是疲倦有色彩的话,那么就是阴天的色彩,接受吧。她放弃了以往每当有这种感受时随即涌上来的对抗意识。
越是对抗,她意识到,越是乏味麻木。对抗,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疲倦的话,那么对抗又有什么意义。自己折磨自己,这是无聊一生的人,难以解释的消遣。
她睡在床上,将手覆盖住额头,缓缓滑过眼睛,鼻子,嘴唇。然后猛地,她捂住嘴,剧烈干呕起来。
吐出来,把所有的肮脏与污浊,都一股脑,发泄地吐出来吧。
如果这样就可以解脱的话。
在地狱里,如果说可以这样解脱。